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像巨兽闭合的咽喉,将壁炉里跳跃的、虚假的温暖火光与那具冰冷又带着诡异灼热的身躯彻底隔绝。
走廊里,死寂的黑暗迎面扑来,冰冷得像一口石棺。
安洁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片濒临坠落的枯叶。莫丽甘最后那句冰冷的、带着毫不掩饰厌弃的驱逐令,如同无数根淬了寒毒的冰针,反复扎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滚回你那肮脏的俘虏营去。”
滚。
这个字,比任何耳光都更响亮,比任何鞭笞都更屈辱。它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烙在了她的灵魂之上。
她刚刚用尽最后一丝尊严与勇气的反抗,那玉石俱焚般的一口,换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暴怒与惩罚,甚至不是更深沉的玩弄,而是一句……轻飘飘的、仿佛在驱赶一只弄脏了地毯的野狗般的——“滚”。
她那点可悲的、自以为是的“反抗”,在那个女人眼中,甚至不配激起一丝一毫真正的情绪,只配得到一句“扫兴”。
巨大的、灭顶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空虚感,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只有嘴里还残留着铁锈和红酒混合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顽固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刚才那场荒唐的、自取其辱的“交锋”。
她从一个燃烧的牢笼,坠入了另一个冰封的地狱。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那段楼梯,如何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的。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本能地向前挪动。夜风冰冷刺骨,卷起地上的泥沙和腐叶,狠狠地抽打在她脸上,却无法让她感到丝毫的清醒。
当她终于踉跄地、如同一个失了魂的幽灵般推开那扇属于俘虏营的、吱呀作响的破旧铁门时,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汗味、霉味、尘土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气息的、浑浊的空气,瞬间将她吞没。
然而,今晚的空气里,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粘稠的、几乎凝固成实体的恶意。
安洁的脚步猛地顿住。
营房里,昏暗的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着,投下无数晃动、扭曲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原本应该早已陷入死寂的营房,此刻却站
满了人。几十道目光,如同无数支蓄势待发的、淬了毒的利箭,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在她踏入的瞬间,便齐刷刷地、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或恐惧,只有**裸的、毫不掩饰的憎恨、嫉妒,和一种即将对猎物进行围猎的、病态的兴奋。
安洁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片由恶意构筑的、令人窒息的罗网。但她的身后,是冰冷的、紧闭的铁门,是那个她再也回不去的、燃烧着火焰的“囚笼”。她无路可退。
“哟,这不是我们‘高贵’的47号吗?”一个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在死寂中突兀地响起,带着浓重的、不加掩饰的嘲讽。“怎么?被将军玩腻了,又被赶回来了?”
说话的,正是前几日那个被工头毒打、又被安洁“好心”扶起的女人。此刻,她正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环抱着双臂,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报复性的快意。她身后,那些女俘们的脸上,也都浮现出同样的、如同饿狼般的神情。
安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她想解释,想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但所有的话语都在这铺天盖地的恶意面前,被碾得粉碎。她说什么,她们会信吗?不,她们什么都不会信。她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靠出卖身体换取优待的、卑贱的叛徒,终于失宠了,终于从云端跌落,重新回到了她们这些挣扎在泥沼里的人中间。
现在,是她们清算的时候了。
“看她那张脸,就算哭起来,也比我们好看。”另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嫉妒的酸液,“怪不得能爬上将军的床。”
“呸!狐狸精!不知廉耻的婊子!”
“就是她!就是因为她,将军才对我们越来越严苛!”
“打她!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叛徒!”
辱骂声,如同无数块沾满了污秽的石头,从四面八方密集地砸来。人群开始骚动,包围圈一步步地收紧,像一张正在合拢的、巨大的捕兽网。
安洁被那股混合着汗臭和恶意的气息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铁门上,再也无路可退。她环视着眼前这一张张因嫉妒和憎恨而扭曲的脸,那一张张本该是她“同胞”的脸,此刻却比任何敌人都更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不是的……”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我没有……”
她的辩解,如同投入狂风暴雨中的一粒微尘,瞬间便被更汹涌的、充满暴戾的声浪所吞没。
“还敢狡辩!”那个带头的女人猛地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安洁胸前的衣襟。那件质地柔软的黑色丝绸睡袍,在这肮脏的营房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成了她“罪证”的最好证明。“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我们连一块干净的麻布都没有,你却能穿着这么好的料子!你敢说你不是用身体换的?!”
“撕烂她的衣服!让她也尝尝我们受的罪!”
一只手,两只手,无数只粗糙的、带着泥污和憎恨的手,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抓挠、撕扯着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睡袍。冰冷的空气瞬间接触到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推搡、撞击,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安洁像一叶在狂涛中即将倾覆的孤舟,被彻底淹没在这片由愤怒和嫉妒构筑的、人性最黑暗的海洋里。
她放弃了辩解,也放弃了挣扎。她只是用双臂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头,蜷缩着身体,承受着那雨点般落下的、并不算太重、却带着极致羞辱的拳打脚踢。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同类彻底抛弃、撕裂的痛苦来得更猛烈。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这片狂暴的黑暗彻底吞噬时——
“都住手!”
一个清亮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如同利刃般,骤然劈开了这片混乱的喧嚣!
所有动作都瞬间停滞了。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无声地、敬畏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安洁透过凌乱的、遮住视线的金发缝隙,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人群分开的通道尽头,一步步地、沉稳地走了过来。昏暗的油灯光芒在她身后,为她勾勒出一圈模糊却坚定的光晕。
是莉莉。
安洁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然亮起!
那是濒死者在无边黑暗中,看到的最后一缕、也是最耀眼的希望之光!
莉莉!是莉莉来救她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莉莉不会相信那些流言,她就知道她们之间的情谊,不会那么轻易地被这肮脏的现实所玷污!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滚落。她看着那个向自己走来的身影,看着那张熟悉的、写满坚毅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呼唤她的名字,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喜极而泣的、破碎的呜咽。
莉莉走到了她的面前,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她没有立刻扶起安洁,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那双总是带着暖意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安洁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俯视着她。
那眼神,冰冷、沉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古井。井底,似乎还翻涌着一丝痛苦的挣扎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安洁的呜咽声,在那冰冷的注视下,渐渐地、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一股莫名的、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缓缓地、一寸寸地向上攀爬。
“莉莉……?”她试探着,轻声呼唤,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卑微的祈求。
莉莉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那件同样破旧的囚服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玻璃碎片。
一块边缘锋利、形状如同一弯新月的玻璃碎片。
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那碎片闪烁着冰冷的、如同星辰碎屑般的光芒,那光芒,刺目、锐利,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美感,瞬间刺穿了安洁的瞳孔。
安洁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这块碎片……它从哪里来?这个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所吞噬。
“莉莉……”那个带头的女人有些不安地开口,她也没想到莉莉会拿出武器,“你……你想干什么?”
莉莉没有理会她。她的目光,始终死死地锁在安洁那张布满泪痕、写满震惊与不解的脸上。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冰冷得像一块刚刚从寒冰地狱里捞出来的、淬了毒的铁,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也砸在安洁摇摇欲坠的灵魂之上。
她说:
“别打死她。”
她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自己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的重量。然后,她转过头,看向那个带头的女人,将手中那块闪烁着寒光的玻璃碎片,递了过去。
“你来。”
“划花她这张脸。”
“只要划花了这张脸,将军……就不会再要她了。”
那个带头的女人愣住了,随即,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震惊、残忍和狂喜的、扭曲至极的表情。她颤抖着,却又无比兴奋地接过了那块玻璃。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彻底冻结。
安洁的世界,在那一句话落下的瞬间,轰然崩塌。
她怔怔地看着莉莉,看着她亲手将那块致命的玻璃递给了别人,看着她眼中那片自己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如同荒原般的决绝。
友谊,誓言,阳光下并肩的身影,图书馆里微暖的尘埃……所有构成她过去世界的美好支柱,都在这一刻,被莉莉亲手、一根根地敲碎、拆毁,化为齑粉。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是因为她所承受的嫉妒与憎恨?还是因为……在这绝望的囚笼里,人性本身,就已经扭曲、腐烂,变得面目全非?
她不知道。
她也不想知道了。
巨大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绝望,如同黑色的、粘稠的宇宙真空,瞬间将她吞噬。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亮,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离她远去。
她甚至感觉不到脸颊上滚烫的泪水。
她只是看着那个接过玻璃的女人,看着她脸上那狰狞的笑容,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
她放弃了。
彻底地,完全地,放弃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将这个充满了背叛、荒谬和无尽黑暗的、令人作呕的世界,彻底关在了眼睑之外。
一滴冰冷的、沉重的、如同铅珠般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无声地、绝望地滑落,滴落在身下冰冷的、肮脏的尘埃里,瞬间消失无踪。
世界……只剩下下坠的失重感,和一片永恒的、无边无际的、再也不会有任何光亮照进来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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