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卢、李二人先到了锦临城,打算顺都江往西南,再逐一到剪日、百里和淮元三地找人去。
锦临地近都江,背靠出毓山余脉,一路过来尽是明山秀水。人说锦临有灯,名远遐迩。来锦临总少不了看各种灯烛,竹木编骨的,盛油插烛的,纸绢银铜的,应有的都有。这灯既做雍贵得能贡上的,也做寻常百姓家里红白事的吉孝灯,使得锦临在此一带最是繁盛,又享有“小京都”的美誉。
二人在锦临留了整日,街巷寻遍,仍不见李奕音讯。若按兄弟二人在朝水城商定的路线,李奕本该在锦临留待数日,但如今遍城找不着人,也不知是起了变故不是。
眼见夜色已浓,卢绾便找了个饭馆下脚,问李镜:“你我到处悠转,也不是个办法,难道你凭借气息,寻辨不出你大哥来?”
李镜比他焦心万倍,听见这话,忍不住气道:“我如今八脉受阻,连是人是妖都分辨不出,更枉论凭借气息找我大哥了!”说罢回眼朝卢绾一瞪,又上下端量两转,质疑道:“我辨不出,难道你也辨不出来?”
卢绾知他心有疑隙,无奈道:“你当我故意不找着你大哥?”
李镜盯着他,也不明说。卢绾叫他看得不舒坦,解释道:“实话说,我长年在灵修山修行,少有出山的时候,人间烟火气一混杂,那气息我实在是辨不出来。”
李镜冷笑一声,说道:“如今四渎梭在你手中,玄水珠你也取去了,口说相助,实则相胁。眼下这境况,也不过任由你说了算。”
卢绾之前不知玄水珠是假,又见他法力尽失,怪可怜的,还真有心借物还恩,替他护梭归海,但这几天接触李镜脾性,只想:“这玄水珠若是真的,我定然大早带着两器物逃去。哪用在这受此冤屈气?”
正想着,店伙便上来问要甚么酒水吃食。卢绾看了菜牌,随便念了两道菜名,要了一角酒,又转头去问李镜爱吃甚么。李镜别开头不知看着哪处,只吹着杯中浮叶,摆出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
他落得如此田地,也这么端着,卢绾一下看不过眼,就想趁此拿他点儿便宜,挫他一挫。转头便问那店伙:“你们这些天可曾见过一个人,像这公子一样好姿容?”说着伸手过去,轻薄地往李镜下颔一勾。
李镜猛吃一惊,倏然抬头。他心知卢绾此举有意辱他,恼怒至极,猛一挥袖打去,卢绾仰面一避,只是笑笑。那店伙看了看李镜,只当是馆里带出来的小倌儿,忙赔笑道:“这些天都是走货的日子,来去的人多,纵是见过,小的也怕是不记得了。”
卢绾若无其事地说:“是么?那没别的事了,你去罢。”便挥手让人走。李镜一口气哪里下得去?寒着脸盯着卢绾。
卢绾笑道:“你大哥找不着要怪我,我找人问问,你又不乐意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把李镜火气全燎起来,他猛然拍案而起,“咣啷”一声,将茶盅砸碎在地,转身便要奔下楼去。
卢绾见了,急忙唤道:“你去哪?你东西不要了?”
李镜步脚一停,回头狠瞪着他,神色似要将人嚼碎了一般。卢绾还问:“你走可以,倒是给句准话,东西你要还是不要?”
李镜气得浑身战抖,满脑子只想寻几句恶毒话来骂他,冷不防旁边蹿出个声音来,阴阳怪气地叫唤道:“哎哟哎哟,我道这是谁呀!可不是七太子么?”
卢绾和李镜二人俱各一愣,循声扭头看去,见东南角一桌坐了三人,其中一个蓝衫束冠、手掌折扇的,已快步走到李镜跟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笑道:“七太子啊七太子,都到这吃茶来了?好兴致啊。来来来,罗溪给你问个安哪!”
卢绾脸色一沉,以为他路遇故人,怕要坏事,正自不安之际,却瞥见李镜神色陡变,冷冷地回那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啊。”他口上说着,竟朝卢绾递了一眼色,似是暗诧不好。
原来这锦临地界有一出毓山,山上有一口水深千丈的渊潭,名叫别云潭,潭中潜住了一群蛟,数百年前因兴水发洪,横生事端,叫李镜与东唐君治过几回。这些人平素见了李镜,是绕着道儿走的;李镜厌其品性,也乐得不见。二者本不相干,谁也不招惹谁,今日却不知为何撞了上来。
卢绾见李镜示意,又听对方说话怪腔怪调,已知这伙人非但不与李镜交好,还断然不是善茬。他心想:“难道是冤家路窄,碰上对头了么?李镜如今法力尽锁,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只怕他要吃亏了。”
那三人已自围了上来,与李镜搭些逢迎话。李镜却脸无喜色,应一句,不应一句,爱理不理的。
那罗溪见不得趣,转而说:“七太子到了锦临,也不唤我等来迎一迎。怎么今日不见东唐君呢?”他也不等李镜回答,自己敲了敲扇子,作恍然大悟状呼道:“哦,是了,是了!这时节是九天述职之期呀,难怪不见他。”
李镜冷笑道:“怎么,今日你倒想起见他了?平时他要见你,你藏得影子都找不着。好有出息!”
罗溪叫这话挤兑得脸上一红,怒道:“谁藏了!”李镜再懒搭理,忙朝卢绾喝道:“你还坐着干甚么?跟我走啊。”卢绾心领神会,连忙应着,跟了上去。
两人正待要下楼,罗溪又抢上前,折扇一横,把李镜拦住在梯口,笑吟吟道:“七太子,走这么急做甚么呀?”李镜愠道:“我走我的,与你何干?滚开!”
罗溪笑吟吟道:“看来镇神钉镇得住法力,可镇不住七太子这脾气呀。”
卢绾一惊,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刚才他跟李镜的桌上话,都叫这些家伙听了去,他们两方素有嫌隙,现在是想趁李镜身落泥岗,报仇泄恨来了。
李镜听言,也不等对方出手,已倏然一掌,直轰罗溪面门去。
李镜如今没半点仙法护体,一招袭去,气衰势弱至极,罗溪知这掌力难伤自己分毫,躲都懒得躲,递手一格,手腕一翻,反扣住李镜掌心,放声笑道:“不好!七太子这一下的滋味,还不如温柔乡姑娘的粉拳了,哈哈……”话口未完,身侧呼呼劲风袭至,罗溪未及反应,已觉心口一重,眼前花黑,被横腿踢飞两丈远,轰然一声撞在南墙柱上。
卢绾收势立好,将衣摆一放,朗笑着问:“不知这一下又是个甚么滋味呢?”
旁边两同伴见罗溪受袭,立即凶相大露,暴喝一声,法器齐亮,直扑二人来。
卢绾早有防备,一伸手揽过李镜,蹿上楼面栏杆,身影一晃,已双双跃落到街上。这脚一沾地,卢绾立即问:“七太子,你怎么得罪的这些家伙?”
李镜照直说:“两百年前,他们在都江下游泛水祸民,我跟东唐治过几回。”卢绾苦笑道:“不好啊,这东唐君不见来,得罪过的全来了。”
李镜不想理他,见人马上要追下来了,赶忙催促:“就你一个人,怕是对付不起他们,不要硬斗,走为上策。”
卢绾正有此意,顺势按住李镜肘位,伸手探入他袖中说:“这是他们地头,走不走得了也未可知,且借七太子银水剑一用!”他口上知会了一声,也不管李镜答不答应,已从他袖口掣出一口利剑。
李镜身上两样器物,连带上四渎梭,此时已尽落在他手里去了。一思及此,李镜愤恨难平,偏却无计可施。又听见卢绾说:“我们要实在斗不过,就一路往城东门外逃去。那三里外有座淮水龙王庙,且去躲躲,量他们没胆量闯进去。”
李镜一听,更觉憋屈。他自出娘胎便是东海太子,亲母还是南海龙女,这身骨列位生来就非凡等,何曾试过如此狼狈?不止叫这别云蛟追得遁逃,还要借避淮水龙王庙!
李镜严声质问:“你不是夸下海口,能护得住四渎梭么?”卢绾狡辩道:“四渎梭我能护住啊,但他们讨的不是七太子你么?要不我走?”李镜恶狠狠瞪住他。
卢绾哈哈一笑,好识时地闭嘴。二人借着说话间,已潜入冷巷夜色之中。
那边罗溪三人果然不肯罢休,追到楼底,寻不着李镜身影,又不见二人驭云逃去,又怒又急。一个人说:“他们怕驭云败露了行踪,便干脆不施法术,单凭步脚逃去了。”
罗溪眼珠子一转,故意放高声说:“这李镜是落浅滩来了,一时三刻,走不远的。不忙不忙,我们且逗他玩玩,权当是消酒解闷!”其余二人大笑附和。罗溪气焰高涨,又敞亮了嗓子叫唤:“七太子,你可得藏着点儿啊。叫我等寻着了,可就不好啦!”
李镜隔巷听见这话,气得直咬牙道:“日后我定要抽了他们的筋,拴城楼上去。”卢绾嗤笑道:“那你今晚可别落他们手里了。”
此时已近亥时,除去做整宵生意的茶肆酒馆,街上少见灯火。罗溪知二人步脚不快,便循着李镜气息,一路追往城西,过了三处大街口,就见城中一方聚水湖。这湖是开凿出来的,引的是都江活水,虽非天成,却是城中一处风水大脉所在。
罗溪三人追到此处,眼前一片开阔。只见水面映着漫天云罗,浓墨似的黑,四周寥寂,人烟全无,只有不远处湖心亭几簇火光,明明灭灭,在水波里荡开。
罗溪走到岸边掬水台前,高声叫道:“七太子就别藏了,我知道你在这儿。”他折扇一挥,劈水三丈,气浪翻滚着直冲那湖心亭去,霎间水雾横飞,如滂沱雨下,将亭中灯火泼了个干净。
罗溪兴致盎然,气焰更盛,他见四周水雾缭绕,却依旧毫无声息,他便将扇子一回,还待再兴一番水浪,不意间一抹身影从雾中扑出,势如猛虎下山,挥剑刺来。
罗溪吃惊,急忙展开扇面架住,手腕一转,扇面旋拨,将那剑尖荡开。不想对方使剑如使刀斧,丝毫轻灵都没有,点刺不成,攻路往下一沉,竟将长剑化做短刀,顺势劈落。
罗溪只觉寒芒照面,忙斜身一闪,虽身在黑夜里,但凭身形判别,也知来人不是李镜,使的却是李镜的银水剑。
这银水剑若伤在别个身上还好,要伤在他这等潜渊卧水的精怪身上,那就万万不好了。罗溪心有忌惮,也不太敢近身纠缠,卢绾有恃无恐,却是反客为主步步紧逼,他见罗溪进招,便更进三分,见人要退,又振剑直遂。此时银剑白扇,战做了一团,同行两人皆无进招余地,只立在岸旁观望。
罗溪惧防这银水剑,心里每下都念着,不知怎的忽然灵光一动,暗道:“不好,中计了!李镜法力尽锁,我们凭着气息去找,哪里找得出来?这银水剑是李镜平素近身之物,这人取来带在身上,是来了一招调虎离山。我们一路跟着李镜气息,追往城西,实则追着银水剑来,李镜怕是早往东逃到淮水龙王庙去了。”
罗溪想到此处,当即大喝令道:“李镜不在这了,你们快快往城东龙王庙追去!”
另外两人听着,登时悟过意来,回身架了云雾就去。卢绾见罗溪撤招,心知他也是想分/身去追李镜,当即倾力缠住不放,人撤一步,他逼一步,银水剑在手中变幻来去,舞得如回风拂雪,白电掣空。
罗溪见他光拿银水剑舞弄,法气分毫不注,显然是不动真章,故意缠磨。刚才他受过卢绾一记踢,还记在头上,现在被这么撩拨,怎能不恼?当即展扇抹去,猛斥一声:“好嚣张,你是甚么东西!”
卢绾大笑道:“你又是甚么东西?等我将你元身打出来看看!”
罗溪怒不可遏,一个退身掠步至水边,猛掬一把清水,望空一洒,周遭顿时浓雾障目,如入云中。卢绾急提剑点地,纵身高跃而起,要避这雾障,不料跃腾至半空,雾霭中白光一闪,竟是罗溪现化出元身,以翻江之势冲他扑来。
卢绾大惊,但这一跃间,已避无可避,只得横剑朝罗溪颅顶一送!他也不知这一剑是否得着,只觉一股催山劲力撞在身前,几乎震得人神魄消离,飞身往下跌向湖面。
虎性本不熟水,一落湖中显然是要吃大亏,却闻那猛蛟一声长吟,翻身扑水而入,湖中登时黑浪滚滚,如入浩海。卢绾以为他要遁水攻来,却不想那水蛟一入湖中,浓雾便四下消散,只剩下湖面一圈微波荡漾。
原来罗溪硬受了一剑,不知伤着何处,再无力争战,只得趁势潜进湖底,顺水道遁走了。卢绾在湖中沉浮半晌,等到湖面涟漪尽没,四周再无异样气息,才开声唤道:“七太子可还好啊?”
一语甫毕,便见李镜从湖心亭暗角处转出。
卢绾跃出湖面,履水负剑行至亭中,他唿地挽出一个剑花,双手捧剑递到李镜跟前,说:“谢七太子借剑。”李镜接剑收入袖中,默默不言。
卢绾道:“等下有人折回来就麻烦了,我们先出了锦临再说,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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