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朔风凛冽,重檐上结了霜花。
凌深从宣室殿出来,手掌缩在朝服里搓了搓手心。他还没来得及走下丹墀,余光不经意一掠,越过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红墙,不期然落在了远处的那人身上。
那人一袭月白色对襟衫,侧对着凌深,步伐缓慢地经过宫墙边。衣带被风略掀起,身姿萧肃,爽朗清举,与身后的红墙和梅花,构成了一副冷寂的风景。
乍然看到故人,时间仿佛凝固了。凌深呼吸一窒,心跳漏了一拍,涌出了一股微妙复杂的情绪。
那是千般滋味尝尽了,爱恨揉杂在一起,早已模糊了界限。他在漫长的黑夜里求索不得,一声一声地诘问消磨在十年的岁月里,最后什么都放下了,深埋在心底,好像都不重要了。
这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见到谢洵。
十年了。他还来不及想好该如何面对谢洵,猝不及防,那人的身影不期然地跃入了他的眼帘。
“凌大人久候了,请跟我来!”身后梁誉步履轻巧地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不乏礼貌地讨好着眼前的御前新贵。
“那就多谢梁公公了!”凌深没什么架子,礼貌地报以微笑。
梁誉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宫里许多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他撇了一眼远处谢洵的身影,若有所思。
凌深不愿让他看出自己失态,于是假装神色轻佻,抬起下巴指了指那边问:“那人是谁?”
梁誉没有去琢磨他究竟认不认识,而是善解人意地,滴水不漏地道:“大人离京太久,想必许多人事都记不清了,那是谢家如今的家主,中书仆射谢洵谢大人!今日想必是去崇贤馆了,才要出宫。”
也不知道看没看出来他是装的,停了下继续道:“说起来,十年前在崇贤馆读书,谢大人还曾经是您的同窗呢!”
梁誉说到这里,窥探了一眼凌深,他是人精,宫里人说话真假参半早已司空见惯,他应付得游刃有余。
何止是同窗,之前两人明明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一转眼谢洵就作证诬陷这位谋害公主,将人流放岭南,若不是命大,哪里还能回得来。
倒是这凌大人真有本事,高深莫测,卜一征召入京就被封为侍中,不仅赦免了罪行,还平步青云成为天子近臣。这在本朝是从来没有过的。
陛下对他及其宠信,这才回来不到半个月,已经三次召他入宫来了,今日正好见完,要自己送他出宫。
谁知凌深有心想要吓一吓梁誉,表情一改高深莫测,直勾勾地看着那霁月光风的身影,感慨道:“真是风姿俊秀,清逸绝尘,这满宫的春色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如谢大人的万一吧。”
闻言梁誉神情如吃了耗子药一样,再也绷不住了。
他见过装腔作势拿乔的,见过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这种见色起意不要命的估计还是头一回,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凌大人,这话可说不得!让谢大人听到了还得了!”
凌深温和一笑,眨了眨眼,“我也就是对你说说,你不会说出去吧?”
他心道:这个时间正好算准了谢洵出宫,放我出来,李成珏不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既然如此,索性虚虚实实,看你怎么猜了。
梁誉捣蒜似的点头,“是是是。凌大人放心。”
看到梁誉的反应,大概是不敢到处乱说,凌深放心了。“回去吧,后面这段路我认得了,不用你送我出去!”
说完,不待梁誉拒绝,自顾背着手悠闲地扬长而去。
李成珏生怕他和士族之间有任何的联系,实在是多想了。实际上,他与士族本来就没有关系,反而当初陷害他,逐他出京的,就是桓氏和谢洵。
许多事情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待他走到宫门,谢洵身影早已不见了。
等在宫门外马车边上的是凌家的旧人,海叔掀开帘子让他进去,叹了一声:“公子才回来,何苦又要和那姓谢的扯上关系?当初若不是他,你又怎么会流落到……”
海叔大概是误会了,看他和谢洵一前一后出来,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老人家就是想得多。
凌深淡淡地撇了他一眼,凌海立马就住嘴了。
他望着天边密布的阴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盛京的人,都想知道如今的我是个什么样子,日后熟人相见,我该变成什么面目示人呢?那是做跋扈的宠臣,还是清正的忠良呢?”
自从凌深回来以后,凌海就不知道小主人每天都在想什么,让人琢磨不透,他提示凌深,“靖远府这些日子已经收拾好了,可以回家去了,今日不用去客栈了。”
靖远府是当初凌深之父凌渊立下赫赫战功时候天子赐下的,本意是他父亲凌渊的封号靖远大将军。
只可惜好景不长,一次回京之途出了意外,凌渊江上遇难,凌深尚且十几岁,只好养在叔父凌源家中,他因是凌渊遗孤,特赐恩典得以破格进入崇贤馆读书。可此后靖远府也就名存实亡了。
凌深看着脚下青砖长街,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慢慢地道:“叫人把匾额拆了,改成凌府。”
顿了顿又道,“今日安平郡王设宴为我接风,你自己回去吧!”
马车慢悠悠往城西方向驶去,凌深安静地听着车轮滚过石板,外面是阔别许久的繁华街道,前尘往事如风一般扑面而来。
他想到那些年与李琮鲜衣怒马,醉酒听曲的少年风流;想到谢洵漠然冰冷的眼神如剑一般刺痛心扉;想到少年拖着脚步,在清溪谢氏门前不可置信与心意凋零;想到岭南的流离痛苦九死一生;以及听闻凌源家门离奇中毒时候的吃惊,恍如隔世。
入夜。
本朝皇子严禁与朝臣结党,安平郡王李琮无心储位,这些年在吴县的政绩,纯粹是想找些事情做。因而回京之后,跟随在他身边的,大多是未入仕的世家子弟。
今夜便来了一桌作陪。
李琮高看凌深一眼,加之凌深如今又是皇帝身前红人,那些作陪的便谁也上赶着奉承。
“凌大人漂泊在外,身边无长辈,不知凌大人可有取字?”朱三公子恭敬地起身举杯搭话。
凌深便道:“有的,在下年少曾取字,见微二字。”
便有人附和起来,“可是见微知著的见微?好字!正好与凌大人名字相呼应,”
凌深有一瞬失神,似乎忆起了尘封往事,下意识地道:“三公子误解了,是相见于微末的见微。”
你我见于微末。
那个少年,在这样的寒夜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了“凌见微”三个字。
凌深嘴角划过一丝苦涩,那个取这个名字的人,恐怕再也记不起了。
有些事情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酒席上的人却误解了,凌深在外吃尽苦头,遇到人和事,感触当然不一样,“想必凌大人这些年在外多有际遇。”
酒过三巡,众人见凌深并没有什么架子,也就逐渐放开了来,推杯换盏。
“良平兄今日能来赴宴,不在眠花楼抱着温香软玉,着实难得!”
此言一出,引得周围几人哄笑,张良平是淮阳伯张氏之子,行走在李琮跟前并未有朝廷官职。
“诸位别笑话我,若是你们见着了牡丹姑娘,也会惊为天人,下不来船。”
李琮摇了摇扇子,“牡丹姑娘身段风姿绰约,清婉秀丽,改日我做东,请大家去一睹风采!”李琮讨好地扯了扯凌深的袖子.“兄弟,届时你也陪我一起。”
“有二公子这么大的面子,想必我等也能跟着沾光,见见这绝色美人,一亲芳泽”
众人便带着些许不可言说的神色附和了几声,突然有一个喝醉了的声音问,“不知这牡丹娘子,容貌比之于谢大人如何?”
“那必然是不如的,牡丹娘子再怎么清高也不过是一个花魁歌姬庸脂俗粉,那谢大人我在清华门远远看见过一次,霁月光风,高岭之雪,哪是我们这等人能企及的!”
那人醉眼朦胧,“可不是,若是能让我与那谢家家主……”
“嘭”,突然一声,是杯子砸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一壶茶水迎面泼来,吓得那人酒还没醒,脸上沾着茶叶末,直接摔到地上去了。
整个酒桌上突然鸦雀无声。
凌深站起身,环顾周遭,眸中射出寒芒,冷冷一笑,“我看这位是喝醉了吧?我给你醒醒酒!”
他说完又将剑重重拍在桌子上,“若是这壶茶还不够,我也不介意替你放放血清醒一下。”
此言一出,有几人当场吓得面无人色。
李琮原本正在哼小曲,闻声也被凌深吓了一跳,斥责那人道:“怎么喝了几杯,就口无遮拦妄议朝臣了,谢大人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想不想要命了。”
在场众人除了李琮,就属凌深官职最高,又是皇帝跟前的新贵,只听说凌深与谢洵有陷害之仇,本想故意示好,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众人讪讪不敢接话。
凌深拿起剑道:“凌某不胜酒力,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李琮烦躁地看着一桌子菜,怒斥几人:“谁不知道,凌深当年就是因为谢洵指证才被贬出京,好好的偏要提他做甚?”
出了酒楼,天色已暗,冷风吹散了酒意,凌深背着手慢慢走,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走在盛京的夜市里了。
有些陌生,又有些怀念。
远处承文斋前面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凌深慢慢走过去。越过拥堵的人群,他看到一辆精致的黑檀色马车堪堪停在门口,有点熟悉,那马车上的徽记他熟悉得很。
侍从打开帘子,熟悉的身影就从里面弯腰出来。
是他。
怎么到哪都能遇上他。
凌深心里虽这么想,眼神却还是不自觉飘了过去。
他站在人群里抬眼望去,那白衣吸引了他的目光,可是那人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到这边来。
他心中涌出了一些莫名的失落。
“那就是如今谢家家主了,果然气质清贵,宰辅之才,年纪轻轻在朝中身居高位,这在我朝几十年来都是从未有过的。”
“谢家家主今天怎么有闲心来这里?”
“听说是去崇贤馆督学回来,途径这里。谢氏子弟虽然人才辈出,可要说像谢洵这样出色的子弟,恐怕只有百年前的谢抚才有这样的惊世风采了!”
谢抚固然十分厉害,可他重情重义轻信于人,最后落得潦草下场:可是眼前这个人,比之于谢抚只会更薄情,心思更深,在凌深看来,恐怕是谁都比不上。
想到过去的事,凌深低落地一叹。
似乎感受到了他这一下叹息,谢洵在进入承文斋时,突然心有灵犀地转过头来,往这里扫了一眼。
凌深心虚极了,慌忙往人群中一躲,借着掩护刚要转身走,就听到身边有人说:
“唉,可惜啊!”
他驻足了片刻,想听听这些人到底在可惜什么。
“听说谢大人年纪轻轻就身体孱弱,为此谢家不得不重金四处求医为他续命,替他看病的都说他天寿难永,慧极必伤!”
“那岂不是天妒英才,这说的准吗?”
“能不准?替他看病的,那可是庐陵大名鼎鼎的神医詹青云,这样的人说出的话,可不得应验?”
凌深怔住了,突然挪不动腿,这是什么时候到事了?十年前他虽然娇气了些,明明身体还是好的。
“所以呀,你看他虽然年纪轻轻,可是这天才稍稍冷,他就穿的这么厚。”
“也对,外出也时时不离马车!”
凌深顿了顿,有些木然的回过头,望着远远的那个身影想:我在岭南举步维艰的时候,或许这些年他一个人留在京中,也发生了不好事情,怎么会身体这么差了呢?
凌深的心像是被人扼住又松开,不由一叹。好像那些经年往事,堆积在心底的不甘和怨恨,早已烟消云散。
只不过是短短十年,好像什么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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