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木匣子里的毛票,渐渐厚实起来,像秋日里饱满的谷粒,沉甸甸地坠在匣底。汪红霞每晚数钱时,不再只是单纯地喜悦,眉宇间多了些盘算。她依旧靠着心算和手指头,但遇到糊涂处,会自然而然地喊:“静妮儿,来帮妈瞅瞅这笔账。”
李静便会放下书本,拿起那支短小的铅笔。她不再仅仅计算本钱和利润,开始教母亲更细致的东西。“妈,你看,这是咱这十天卖辣椒面的总数,这是本钱,减掉,就是赚的。这是豆豉的,这是萝卜条的……”她在草稿纸上画出简单的表格,用清晰的字迹标注。
汪红霞学得认真,那双惯于操持农活的手,笨拙却坚定地握着铅笔,在女儿画好的格子里填上数字。灯光下,母女俩头挨着头,一个耐心讲解,一个凝神学习,构成一幅充满希望的画面。有时算到盈利可观处,汪红霞会忍不住拍一下大腿,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哎呦!这比俺跟你爸吭哧吭哧刨半年地还强哩!”
李修胜依旧沉默,但不再是置身事外。他会默默听完母女俩的“财务汇报”,然后在关键时刻插一句:“买布口袋的钱,还没扣。”或者,“行光去镇上的车脚费,也得算进去。”他的话像定盘星,让这小小的家庭账目更加清晰、扎实。
生意带来的改变是浸润式的。汪红霞去镇上扯了几尺花色鲜亮些的布,给自己和李静各做了一件新褂子,虽然仍是朴素的样式,但穿在身上,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饭桌上,偶尔能看到一点荤腥,或是几块油汪汪的猪头肉,或是用卖剩下的边角料炒的鸡蛋。爷爷李铁柱嚼着猪头肉,眯着眼,满足地感叹:“这日子,有奔头!”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流。
一天傍晚,李静放学回家,刚走到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就听见几个纳鞋底、摘菜的妇人压低的议论声。
“……瞧见没?修胜家红霞,又穿新褂子了!”
“可不是,听说镇上摊子生意红火着呢,数钱数到手软吧?”
“还不是他家那闺女精怪,在学校里就不安分,鼓捣东鼓捣西的……”
“女娃子太灵性了,压不住福……”
那些声音像夏日的蚊蚋,嗡嗡作响,不致命,却扰得人心烦。李静脚步未停,面色平静地走了过去,仿佛那些话语只是掠过耳边的风。她深知,当你开始走出与旁人不同的路时,审视与非议便是必须要承受的代价。她握紧了书包带子,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更直接的涟漪,来自一墙之隔的高家。
秋收过后,高奶奶来串门的次数明显多了。她总是拿着点针线活,坐在李家院子的屋檐下,和汪红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那辆已经装上轱辘、被李行光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小推车,以及仓房里那些准备好的货品。
“红霞啊,你这辣豆豉闻着是真香,”高奶奶又一次感叹,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羡慕,“俺家军子在信里总说,就想吃口家里的味道……可惜俺手笨,做不出你这个味儿。”
汪红霞是个实诚人,听她这么说,心里有些不落忍,张了张嘴,差点就要说出“我把方子给你”的话。正在旁边看书的李静心里一紧。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小马扎上、看似在打盹的爷爷李铁柱,忽然掀开眼皮,慢悠悠地开口:“他高婶,这吃食啊,就像各家的娃,模样脾气都不一样。红霞这豆豉,是她娘家家传的手艺,火候、配料,差一点就不是那个味儿了。军子想吃,让红霞给他装上一大罐子捎去!咱邻里邻居的,这不算啥!”
他的话,像一阵温和却坚定的风,瞬间吹散了汪红霞差点出口的承诺,也堵住了高奶奶后续可能的话头。高奶奶脸上有些讪讪的,干笑两声:“那咋好意思,老是吃你家的……”又坐了一会儿,便讪讪地回去了。
汪红霞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公公一眼。李静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对爷爷投去敬佩的目光。爷爷却已重新阖上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哼起了不成调的豫剧梆子,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句家常。
几天后,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来自深圳的信。高奶奶不识字,颠颠地拿来让李静念。信是高军写的,字迹潦草,语气烦躁。说厂里最近效益不好,加班少了,工资也发得不及时,一起干活的老乡跟组长吵了架,可能干不下去了,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焦虑。
高奶奶听着,眼圈就红了,攥着信纸一角,喃喃道:“这可咋整……在外头受这罪……”
李静念完信,看着高奶奶佝偻担忧的背影,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高军哥的困境,或许不仅仅是高家的烦恼,也可能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两家的关系从单纯的邻里互助,走向更紧密联系的契机。当然,这需要时机,也需要高军哥自己愿意回头。
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道:
“十一月下,天寒,人心暖。
母亲的算盘在心里越打越响,父亲的关注如影随形。爷爷用他的智慧,守住了家的边界。
高家的愁云,是压力,也可能暗藏转机。流言如风,吹不垮扎根渐深的希望。
下一步,需让这小生意更稳,更有吸引力。或许,该试着将‘坳里香’的名号,悄悄叫响?”
合上日记本,她听见隔壁传来高奶奶隐隐的啜泣和高爷沉重的叹息。一墙之隔,悲喜并不相通,但她相信,只要自家的火种足够明亮,终有一天,能照亮更多渴望温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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