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元
十二岁的上元灯节,初见时恨他什么呢?恨他光风霁月?恨他白衣无尘?
去年的上元灯节,也是十一年前的上元灯节。十二岁的丁婳第一次见十二岁的庾季夏。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繁灯如昼,马车赛路。
丁嫣正月里惹上风寒,赵夫人衣不解带的照顾长女,丁婳少有的独享马车外出,她兴致勃勃得探窗,不远处传来童谣:太师令,箜篌鸣,太师英,四海平。
丁婳嘴角的笑容止住。童谣唱的是杜太师心有山河,四海皆平。
今上缠绵病榻一年,除夕时有传闻陛下宾天,正月初一绣衣楼就抓捕了十余名传谣者,一时长安,风声鹤唳,到了十五上元佳节才略好些。
丁婳不知道这首童谣是颂杜太师胸有韬略,专权善断?还是讽杜太师代行皇权,把持朝政?反正面上都是好词,杜太师听到应该会高兴吧?
转头望见了前车上庾府的灯笼,丁婳和锦瑟笑着讲里面的人会不会是十八岁名动天下的大公子庾经?
庾经,字经文。新科状元郎,也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颍川庾氏,中书令庾泽的嫡长子。去岁登科后踏马折花,形貌昳丽令长安闺秀追逐掷花,文人争相作诗调侃,名动天下。
无论是丁婳这样的官家小姐还是锦瑟这样的小丫鬟,都想着能多见庾经一面,就算是不能说上话,远远看看也好。
庾经又被称作大公子,是大公子而不是庾大公子。只因他是长安这一辈高门公子中最年长的也是最允文允武的令人心悦诚服的一位,长安唯一的大公子。
丁婳在窗口看了几眼,前车的境况看不清楚,锦瑟直接撩起车帘坐到车夫旁边,看了一会儿又返回车箱内,失望道:“不是大公子是二公子。”
庾经的弟弟庾季夏。自然跟着他兄长被称为二公子。此时的丁婳对这个没什么名气建树的同龄人毫无兴趣,闻言假寐。直到前面庾府的马车被拦停。
顷刻间,人声嘈杂起来。丁婳闻声探出头看热闹。
原来是一个老叟抱着小孩朝前面的马车讨银子。平日里就有一些贫民百姓愿意干这事儿,运气不好了,被家丁赶跑最多打一顿,运气好了,讨到的银子能够一年半载的花销,不过没几个人会在上元节佳节干这种事儿。原因无他——晦气,若是挨了打便是触了一年霉头,也是损了朱门和乐融融的彩头。
跟在周围的庾府家丁已经从人群中出来,要将那老汉抓了,却被庾季夏叫停。他探窗伸出手把随身的手炉给了前面衣衫褴褛的老汉,让他给孩子取暖。
老汉见此,赶忙卖惨道:“老天爷啊,公子可怜可怜老头子我吧!我儿子不孝顺,生了个孙子给我带着,这孩子正月里发了高热,不知道活不活得过六岁哟,悠悠苍天啊——”
丁婳在趴在窗口看着那个男生女相的少年侧脸俯身聆听,又给了银钱,低低的说了一句:“他倒是个菩萨心肠。”
送走了老汉,马车才又行了十步不到,一群乞儿一拥而上,挤破头过来讨银子。
“嘶——”马鸣嘶吼,小孩惊了马,马儿后仰起头,抬起前蹄。
丁婳在后面一边怪庾季夏多事,恐误了自己的灯会,一边只能继续撩开帘子看热闹。
前面的那个景象,丁婳活了十二年也不曾见。这可真是……一个家丁和车夫拉住缰绳安抚马匹,剩下的五个家丁都摁不住的**个小孩……
上元佳节,元宵灯会,众目睽睽,稚子何辜?庾府怎么敢公然打小孩呢?正不知如何收场,就见一身月白的二公子施施然掀开轿帘出了马车。
四周拥堵,庾季夏倒是没能下马车,直接坐在马夫旁边,从容地将满满一包银子散尽,人人有份,于混乱中不失礼仪。可公子有仪,稚子无礼,连包银子的红缎都被撕的只剩几缕挂在他雪白的指尖。
丁婳估计银子有一百多两,红锦也是佳品。她在后面幽幽道:“他能救这几个人,他救得了天下人吗?”
长街之上,十步之遥,人声杂乱,这话竟被正主听见了。
人群四散,庾季夏下了马车,理了理衣袖回头冲丁婳笑了,如春风和煦,“能多救一个也是好的。”
丁婳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的正脸,男生女相,面如冠玉,身材修长,才十二岁脸颊还带了一点肉,像天上谪仙的宝贝灵童下凡。偏偏又披了一件月白的斗篷,衬的他更是白衣无尘,皓若皎云,看了就惹人讨厌,想把他从高处拉下来,想看看他那张漂亮的脸坠入泥潭是什么样子。
而现实中她只能尴尬地冲对方点点头,僵硬地微笑。只觉得他这朵云衬得丁四小姐才是烂在地里妄议别人做善事的泥。
果然,云抬手行礼转身,没计较什么走了,徒留耳朵烧红了的丁婳。
到了灯会,丁婳左逛逛右买买,好一会儿才忘了这朵云,直到她听见崔家两位小姐议论,说二公子这一路上什么都逛,却一盏花灯都没买,一点东西都没吃,甚为奇怪。丁婳便把庾季夏散尽银钱的前事说与崔家二位小姐……
那天丁婳的运气很好。不仅避开了丁嫣,还在回府前见到了风华绝代的大公子——庾经,少年人着青色官袍大红斗篷骑着骏马而来,繁灯如昼,美人绮丽,此美景可与登科后一比。
庾经来接他的弟弟回家,丁婳当时和崔怀竹排队买糖人站的离他们兄弟很近。庾经潇洒的跳下马,很客气的点头,“团圆佳节,崔九小姐安好,丁四小姐安好。”他竟然是记得她们家门排行的。
“大公子安好,元宵喜乐。”崔九小姐抢先红着脸回答。
“庾大公子元宵喜乐,长命百岁。”美人当前,丁四小姐胡言乱语,慌不择路。
她们红着脸同庾经说了两句话,刚转过身便撑不住了,掩面笑做一团。
二人一边看师傅捏糖人儿,一边留心听庾经和庾季夏讲话。丁婳怎么也不会想到庾季夏能轻轻松松将一百两银子扔出去的事情和盘托出告诉了长兄。如果是她,她一定会扯谎。
想象中的年长者的责备也没有听到。庾经只是夸他做的好,心存善意总是好的,不过帮别人之前总要给自己身上留些银子,他把面前小摊上最后的三盏花灯都给他弟弟买走了,庾经执意还要给他买糖人,庾季夏则执意说不想吃,他们就这样说着府里的花灯,母亲的汤圆归家。
兄弟二人的亲昵的背影消失于元宵节的灯火中……
丁婳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为什么庾经会是这样一位兄长?也只有这样的兄长才会浇灌出庾季夏这种没见过人间疾苦的小公子,这种性子真是惹人生厌。
兄友弟恭,笙磬同音。时年十二的丁婳想到了夫子教的这两个成语,庾氏兄弟,如书如典。
可是?如果真的兄友弟恭,笙磬同音。庾季夏怎么会在六年后亲手杀死庾经文呢?
丁婳沐浴后趴在书案上,手拂过白纸上的名字,自己少女时期的声音回响:“庾大公子元宵喜乐,长命百岁。”
这是她前世和大公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庾经在此后只活了六年,终年二十四岁。
据说甚至不是禁卫出手,而是其胞弟庾季夏亲自动的手,身中十数刀,血流干而死。
丁婳提起笔划掉[庾经]的名字。面前寥寥百字是大夏消亡史,[庾经]二字实在是没什么分量。这百字光是写出来,就叫人力竭,一半为大夏国运一半为她的生平。
比起夏室衰微,丁婳自私地先写完自己和丁家的浮沉。而任务和她的重生息息相关,她拿了张新纸,写下[庾季夏]三个大字。
今上不是亡国之君是废帝,他的幼弟才是亡国之君,虽然丁婳没有活到大夏国亡,但系统分明告诉她那人接下来会干什么。
二十三岁的记忆还非常清晰。上一世,她在长安城最后一次见到庾季夏,也可以说她并没有见到庾季夏。原因无它,封道。她如何得见?
出警入跸,天子銮舆。
长街封道自是必须,一身繁复嫁衣的丁婳只能下了马车,放下羽扇,由丫鬟扶着下拜行礼,垂眸不能视,直到庾季夏的天子驾六车辇驶出十丈,她才能抬眸目送。
这是丁婳第二次在后方目送庾季夏的车架,上一次是在十一年前的上元节。
[废帝,囚父,戮师,杀兄]。丁婳在纸上写出这八个大字。
白纸黑字,一目了然。
想到庾泽最后死的不明不白,她把[囚父]二字划掉了,在下一行写下[弑父]。
丁婳再多活一两年还能看到他弑君。
[系统你在吗?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这十年发生了什么?上元节马车上的那个小公子是怎么变成吴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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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唐 《正月十五夜》
2.开府仪同三司,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加太师,总百揆,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进王爵,加九锡,出警入跸,天子銮舆。——《南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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