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屠龙少年
少年抬头,群雁惊飞,宫墙高耸,隔离天日。
未央宫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庾家父子由大内总管魏陆亲自引路。
到了宣室殿,天子门高,庾季夏跟在父亲身后规行矩步的踏过宣室殿门口的横木,下拜行礼,不敢抬头,直到十一岁的少年天子唤出了他的名字。
“庾季夏,抬起头来。”少帝声音清脆却不失威严。
庾季夏伏在地下抬头,终是一睹圣颜,他身处低位礼仪从容,不卑不亢。
少帝坐在龙椅上仔细描摹着少年的眉眼,吐出一句 “自古英雄出少年,朕瞧着季夏君也是个英雄!”
庾季夏慌了,只能俯首谢恩,他后来在入狱时想,自己一定是被小皇帝在宣室殿的这句“季夏君也是个英雄。”蛊惑了,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卖了,从此万劫不复。
“陛下谬赞,犬子才十三岁哪里算的上英雄?”庾泽答道。
“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前人封狼居胥时不也才二十一岁?朕看着天下英雄杜太师当得,庾卿也当得,说不准季夏君也当得。”
庾家父子被赐饭。筵席过半,少帝赐了庾季夏两杯酒。此时不胜酒力的庾季夏,还不知道父亲叔伯为什么这么喜欢酒,他只觉得辛辣入喉,又使人不清醒,酒这种东西实在没有半分好处。
只饮两杯并不会醉,庾季夏的五感依旧清晰,他看见了陛下薄唇轻启道:“钦天监的薛萌曾说过,庾季夏是万里挑一的命格,可克杜捷。”
“陛下这……是谣传。”庾季夏攥着酒杯回答。
“谣传?朕只问,季夏君可愿为朕诛杀杜贼?”
人生有许多条足以改变命运的岔路,大多时候,你在岔路上抉择时什么都意识不到,多年后才会发现那个选择改变了命运。但也有一些岔路,你在路口就知道这个选择至关重要,一瞬便足以决定一生,毫无疑问庾季夏遇到的是第二种。
不对,庾季夏没有抉择的权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庾季夏只能领命谢恩,嘴张开,声音卡住,发不出来。
杜捷确实**朝权,欺君罔上,以权谋私。但杜捷是握着庾季夏的的手教射他射箭的老师,即便杜捷该杀,杀杜捷的又怎么能是他的庾季夏呢?
庾季夏抬头,他分明能从少年天子的面容中看出坚定。
少帝从龙椅上起身,陈词:“先帝缠绵病榻两载,杜贼从两年前的**朝权到年初朕的登基大典僭越,杜贼胁迫朕和母后下诏书,以令诸侯。”
刘益一声叹息,“一年三百六十日,没有一日朕与母后不是胆战心惊。季夏君不只是杜捷爱徒,更是朕的臣子。你与杜捷一直以来都很是亲近,你比任何一个金吾卫都更能近身诛杀杜贼,更有八字占卜之论。”
庾季夏愣愣的听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陛下的每一句话都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忽然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转头望向了他的父亲。
庾泽盖棺定论,“还不领旨谢恩。”
颍川庾氏已经站了队,庾季夏自然要领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只有他的心意是最不要紧的。
只是?他真的杀得了杜捷吗?不是被杀吗?就算他杀了杜捷之后又逃得过其亲卫吗?不是九死一生,是十死无生。
庾季夏垂眸理了理长袖,起身走到殿中,五体投地,谢恩道:“予领命,愿为君,九死无悔。”
翌日,仲春时节,万物复苏。
被母亲勒令不要出门的丁婳睡到了日上三竿,巳时初把早饭午饭一桌子吃了。她再次做到了书案前,提笔写字。屋里的丫鬟嬷嬷都念着四小姐是转了性,居然写上字读上书了。
虽然这满屋的丫鬟仆妇没有几个认字的,但丁婳还是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将“谋逆物证”一边写一边烧。她所知的十年政局沉浮,已经复盘了一遍,写尽烧尽了。只是必然还有太多事是她这种无名之辈不知道的。
[今儿三月初五了?吴王,哦不,我们白衣无尘的二公子要被下狱了?系统。]
[是啊,主人,你看你不是知道命运的走向吗?你可以改变这一切。]
[我知道又能怎么样?我我现在被困在书房里,连出府一趟都难,我难不成能左右天下时局?]
丁婳指尖的白纸燃烧,那一小团纸上,最后只剩三个字[纪万明]。[纪万明]被丁婳扔进小香炉里,残纸碰上余香,炽热燃尽。
太史令纪府就在丁府隔壁,十多年的老邻居了。纪府幼子纪万明,是丁婳的青梅竹马的损友,是丁嫣看不上的追求者好弟弟,同时也是一个真正的史官。九年后,纪万明在宣室殿撞柱而死,如香炉里的残纸一样,炽热而短暂,直至烧尽……
血溅大殿,名垂青史。
庾季夏杀兄囚父,太史令纪大人因不改史书被刺面流放,之后小纪大人接过了史官笔,依然不改史书,他甚至比父亲还要尖锐,据说是死在了吴王府。纪万明这么一个尚未及冠没有官身的又接过了史官笔,他倒是安分了两年,也被文官骂了两年软骨头。
谁能想到两年后在太后以不孝之名废帝的大朝会上,纪万明能一头撞上宣室殿的柱子。
说来可笑,血溅当场,青史留名的纪万明纪大人有一个污点。他年少时,甚是崇敬庾季夏,因为庾季夏十三岁便杀了大盗窃国的杜捷。纪万明曾写过一本书来赞扬少年英雄,这书只印了几百册,他曾送过丁婳一本,其中便有一句,“长安十七号天牢”。
丁婳打定主意,七天后,她会去长安十七号天牢。去攻略这一生中最失意的也最脆弱的庾季夏。
意料之外,正房的大丫鬟如意喊禁足的丁婳去吃晚饭。丁婳此时只梳了一个家常的小髻,插了两根银簪,锦瑟赶忙为她重新梳头。
银簪拔掉,墨发散开。镜中锦瑟用木梳梳头的画面和上一世吴雯珺帮她梳头的画面渐渐重合,丁婳是有过几年好时光的,居安齐眉,琴瑟和鸣。只可惜对方年岁不永,这一世她和吴雯珺不会再嫁给吴雯珺了,她不会再离开长安。
丁嫣丁婳姐妹同时到的后厅,姐妹二人并排向母亲行礼。
赵夫人看着丁婳的眼睛亮了,才过了一天,小女儿就像吹了一口气儿似的长大了,她那精巧明丽的五官,好像有了一些大人气,气质迥然不同。
丁嫣已是京城中难得的美人儿,丁婳此时就和十六岁的姐姐身量相当,五官更大更明艳。待到她及笄时定会比丁嫣出落的更为夺目,赵夫人的熄灭的心思又重燃了。
丁羡丁大人去年刚升任太常寺少卿,之前做了近十年的从五品太常寺丞,在长安高不成低不就的。
长子丁琪在白鹿书院读书,长女丁嫣开蒙后竟胜出兄长数倍,她不但聪明好学,且长相十分出众。丁家夫妇便生出了别的心思,就着太常寺礼乐的人脉,遍访名师教习女儿六艺。丁嫣也不负所望,才艺,样貌,礼仪,社交样样出挑,她渐渐成为京城有名才女。
丁嫣十二岁初露头角时,赵夫人猛然发现,九岁的小女儿丁婳的美貌更胜姐姐一筹。只不过丁婳太没用了,同样的师傅,书也读不好,琴也弹不好,带出去更是没姐姐能说会道。
丁婳的小名叫真真,赵夫人常说,真真是只有一张脸,可偏偏那张脸太好看了。
赵夫人常常生出感叹,丁婳总不会白白长得这样好看吧?她已经能想象到及笄后,丁婳这样长安难得的美人能攀附怎样的高门。
天佑元年三月初六,杜捷奔赴骊山猎场,牵马缰绳断裂,近卫元吉以凶兆为由劝阻他回府。
杜捷拧着眉头,一马鞭抽在了他身上,“回府?元吉你给我回府领二十军棍。我在马背上大风大浪见多了,岂会折在这一桩小事?”
一旁白马上的庾季夏为他求情道:“太师,毕竟出征前也要占卜,久而久之战士们也笃信吉凶,元吉跟了您这么多年,您是知道的,他心意是好的。”
“心意?他咒我有凶兆。”
“我记得第一次和太师狩猎时,太师说过:我命由己不由天。您怎么会在意他人卜出来的吉凶?”庾季夏面上平静,双手紧紧的拧住缰绳,食指已被皮革擦出血痕。
“哈哈哈哈哈,我命由我不由天。真是老了,都开始被这种凶论骗到了。”杜捷转怒为笑, “听见了没有?二公子为你说话呢,军棍就免了,滚回府去。”
“是。”元吉应到,他调转马头冲着庾季夏咧嘴一笑,策马而去。
走了几里,元吉忽然想到,新做的黑斗篷还没穿过,自己不去猎场了,应该把斗篷留给庾季夏的,二公子全身雪白,到了骊山猎场怕是会弄脏衣袍,他那样白衣无尘的人,无论是衣袍染尘还是衣袍染血都不应该。
元吉不知道这身崭新的白衣是庾季夏精心给自己准备的寿衣,庾季夏已决心一刺,再被十亲卫绞杀,以命谢君恩。
两个时辰后,骊山鸿门坂。
杜捷被利刃刺破动脉,倒地不起,血流如注。庾季夏站在三步之外,只有衣袍下摆染血。
少年屠龙,兵士仆从,人心四散,纷纷而逃。
“你……你……逆子……我就不该……”杜捷痛苦倒地,双手捂着自己喷血的脖子勉强吐字。
哐啷一声,庾季夏的长剑脱手,他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他身上唯一的伤痕是刚刚被皮革擦破的食指。
庾季夏将目光从自己的食指移到毫无攻击四散而逃的士兵,最后又移到杜捷身上,仍止不住颤抖,凄凉笑道:“师傅,我的剑是你教的,该叫你一声师傅。我本没想此时能活着,更不要说全身而退,弑师之罪,待我今日进宫复完皇命,便以死谢罪,九幽地狱,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下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