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昭曾对他说过一句话,慈不掌兵,心慈不可为将。
他那时十七八岁,正是心高气傲,不服管教的年纪,听到大战在即,便兴冲冲跑去报名入伍。但他爹听他说自己要隐姓埋名当个小兵,不按规定的道路走,便直接把他参军名额给划掉了。
此事过后,两人的关系冷到了冰点,父亲被闻与希彻底划到了老古董那一块,从此他的话对闻与希来说,夸也算骂,骂就约等于没有。
那时的他不承认,但后来想想,这也算是他对父亲并不支持自己这件事的自我催眠。
再后来闻与希想了个办法。逃出家门后,他跟着随军队伍亦步亦趋地走,果真被当做逃兵捉到了行军队伍里。
他的高光生涯也就此开始。
天初三年七月,在明山坡崭露头角,大败敌军,同年八月在黑水一站中护住数万修者免遭于难;同年十月生擒妖王之子……原本进入妖魔边界水土不服的修士们士气大涨,一腔热血翻涌澎湃下,他便也被人群抵到高位,做了统领三军的将领。
算是一场顺应天时地利人和的年少成名。
但当他行至高处春风得意之时,那句他误以为如一注青烟袅袅腾空,什么痕迹都没留下的话,却也成了困他入笼的囚语。
他以为大战起因是妖王挑事,而发动战争的目的是拯救受苦受难的百姓,将妖王逼退至原本的地方。
越是深入,他越能感到不安。
这种不安在他知道冲突的根源是人界的商人在魔界哄抬物价,导致交易无法进行后达到了顶峰。
他来这不是为了混个军功,方便日后评个称谓入上天庭,他是真的想解救受苦受难的百姓,无论是哪一方。
可书上说过,妖是妖,魔是魔,人是人,倘若危害了人的利益,就该除之而后快。
书上的话便是字字真言吗?他不知道。
他见过抱着孩子在诛魔阵中绝望痛哭的女妖,也见过易子而食的妖界平民,他们同样有着人的外表,人的感情。
到最后支撑着他的不再是拯救人界无辜受难的百姓,而是推翻妖王的政权。妖王仓虞暴戾恣睢,专断妄为。为求修为增进,屠杀平民,用魔血泡澡,吸食婴髓,众妖都恨之入骨。
天初四年二月,新年初,他人界大军攻入中心地区火山头,生擒妖王仓虞,斩首示众。
此事罕见地无一人反抗,底下欢呼的除了修士,还有魔界的民众。
闻与希的心终于落定。
正值年关,接连胜仗让军中也有了些年味。有人用红绸编了灯笼挂在门口,在落满雪的松枝上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红丝绳。
术法编制的青鸟遥遥而来,尾羽生辉。
闻与希轻巧捏住,纤长的鸟羽缓缓而坠,飘落处是秀丽的字迹。
平宁郡主方许月。
是娘亲的信。
闻与希展开一看,是娘亲在担心。她担心自己过得有无不好,人是否还平安健康,又说魔界气候恶劣,积雪厚重,怕他不知饱饥,不知冷暖。
阿娘身子弱,怀他时未足月就生产,阿娘总会跟他说,他生下来像只小老鼠,不会哭也不会叫。
她埋怨自己,也总觉得亏欠了他。
这也导致闻与希无论多么混世魔王,干出多少荒唐事,诸如光屁股到处乱窜,在泥坑里学狗打滚,爬灶里被熏光头发……他娘亲都觉得他身子弱,需得格外仔细些。
而他爹也跟在娘亲书信后附了行小字,要他尽早回来,别总让人担心。
闻与希此时满身赞誉,臭屁地装起了稳重,只回了句“一切安好,勿念”,便折好信纸,托青鸟传书寄去。
看着它离去的轻盈身影,闻与希安心起身,便去巡难民营。
安置难民这事是他堂弟闻峥晚做的。
闻峥晚是被他小叔送来挣军功的,但他没被保护好,阴差阳错做了妖界的俘虏。虽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但在尸山血海里也受了不小的刺激。
闻与希陪侍几次汤药后,两人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后来闻与希也总捡些轻松的活让他做,比如递递口信之类的。闻峥晚依言而行,立了好些规矩,如攻占火山头时军人不得伤害平民,修建难民营等等。
闻与希见他心细如发,便将难民营的事一并交由他做了。
帐子早已修起,营房里叠放着厚厚的褥子,临时搭的锅子里翻滚着热气腾腾的红薯粥,只是周遭静谧,少有人声。
他心头虽有些疑惑,但到底只是一闪而过,没仔细考量。
大概是冬日太冷,大家都窝在帐子里了。
他想得投入,没注意脚下,抬脚便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踹得滚了几步远。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小男孩。
小孩孤零零地卧在雪地里,瘦得像张纸片,裸足踩在地上,冻得直发抖,头顶的乱毛成簇成簇缠结在一起,像只簌簌直抖的稚雀。
他被踹翻在地后,扑到闻与希跟前,像只瘦小的野狗,努力啃咬着闻与希的靴子。
他分明是人形,却带着浓重到藏不住的魔气。妖者需修炼才可化为人形,魔者生下便有人的特征,这小孩太像人了,不像单纯的魔族,倒像是个混血。
闻与希把这咬来咬去的混血小崽子自胳肢窝抱起,揽到帐子里前前后后问了一圈亲戚,但众人皆是摇头不语,沉默至极。
小孩倔得很,像一只不服输拗着劲的猫,腿在地上挂面条似的拖出一节来。
也就是没了父母,数九寒天才躺在这雪地里等死。他才给父母去过信,心下突然有些动容。
闻与希把那瑟瑟发抖的脏猫揣进怀里,用尽好脾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崽不搭理,只是挣扎。见反抗无果后,他那双冷得像坚冰的手不知死活地往闻与希下腹摸,冷得闻与希一个激灵。
大冬天在腹部揣个冰球大概也不过如此。
真是恩将仇报。
闻与希不能把他放在这里冻死,拨开小孩那双捏他小腹的小手,好一通生拉硬拽将他拖到了帐子。
内里点着炭火,塌上铺着柔软的兽皮,温暖如春。
闻与希把他扔到床上,跟他大眼瞪小眼。
脏兮兮的小崽起初还想装会儿镇定,但没一会儿偏头侧身的幅度大了不少,微不可查地打量四周,浅淡眸子里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冰,尽是提防之色。
一身青衣的闻峥晚正巧撂帘子进来,人未至,声先到。
“今个除夕,江宁传统的菜式吃不到了,北方盛行吃饺子,我给你盛了一碗来。”
他端着食盒进来,瓷白的碗盛着胖嘟嘟的水饺,素汤上飘着几根青菜,几朵油晕,旁边放了一小叠醋和红油辣椒。
但在看到塌上那脏兮兮的小孩,闻到那丝魔气后,那张噙着笑意的脸立刻变得铁青。
“哥,这是从哪里来的。”
闻峥晚的眼睛危险地眯起。
闻与希看着他异样的目光,也没想他来得如此凑巧。他挡在了那孩子身前,从容不迫道:“在外头捡来的。”
闻峥晚看着闻与希保护警惕的神色,自觉失态,慌忙捡起寻常笑意。
灯光下,他眸中神色敛得干净,像是专心给闻与希调蘸汁,只是他的动作太慢,闲话几句家常后,又说回了真正意图。
“最近要和谈了,可外面总传些风言风语,说你有意放他们一条生路,将我们现在打到的地方如数奉还。”
闻峥晚眼底的神色被黑影遮盖,看不太清,但闻与希在这一刻实打实地感到了种被试探的凉意。
“如果我说是呢。”
小盏上的香油落了一滴在湿润起雾的桌面上,油水不相容,格外显着眼睛。
闻峥晚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他厉声道:“这些东西不会感激你的,你就该杀光它们,这样退让只会让你落得一身骂名。”
闻与希皱了皱眉头,一步一步走到闻峥晚跟前。
“我在做我认为对的事,”闻与希负手而立,“事是我做的,感激仇恨与否,结果都是我一人承担。”
“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一口,若真如你所言,这些妖活不下去了,边境百姓又会如何?”
他平时跟闻峥晚说话都不曾大声过几回,这算是第一次语气生硬。
闻峥晚气的不轻,脸色青白几分,搪塞了几句便离开了。
闻与希被这么一搅和也没了什么胃口,猪肉馅的饺子咬了一口,便搁置一旁。
只不过他刚放下碗筷,就看见卧在塌上的那小崽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手头那碗水饺。
闻与希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目光努力挪开,赶忙做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
“要吃吗?”闻与希问。
小孩昂起头,将头撇到一边,用沉默做顽强的抵抗。
“真不吃?”
小孩看了他一眼,鼻子不争气地翕动两下,还是高高地昂起了脑袋。
闻与希大乐,只片刻便计上心头。
他凶神恶煞地威胁:“不吃的话,我就……”说罢,还做了个抹脖子,翻白眼的动作。
小孩脸上表情抽搐一瞬,但立刻又变成了不为所动。
但只片刻,他便唇上一热。
还没等他摇头拒绝,嘴巴便比理智先一步做出反应,嚼碎咽下了。
闻与希似乎对喂人这件事颇有兴趣,夹了一个又一个就往他嘴里塞。
“我这是威胁你,帮我解决我不爱吃的东西,明白吗?”
“都给你台阶了,自己下啊。”
-
天初四年三月,阳春时分。
积雪徐徐融化,天空蓝得透明高远,娇艳的春桃在树枝上次第开放,闻与希班师回朝。
小孩在人群中努力垫脚找寻,目光跟自己交错的一瞬间,他低下了头。
虽然这小孩表现得不怎么样,身体却很诚实嘛。
闻与希拨开簇拥着他的人群,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向那个啃了他鞋好几个牙印的小崽子。
他逆着融融春光,踏落英而来,银白铠甲上沾染了多情的粉瓣,虽是身量颀长,面容清朗的将军,那双眼却清亮泛水,活脱脱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小孩一时看呆,但众人落在他身上不善的目光却又让他立马回了神。
“要跟我走吗?”闻与希蹲下身逗他,“可以天天吃很多很多的饺子。”
时间分秒流动,闻与希静静等待着。
终于,掌心摸到了丝鲜活的温度,他捏住那双手,像是捉紧了即将消退的春光。
他带着小孩走回人群。
“有名字吗?”
男孩摇了摇头。
“有姓吗?”
男孩还是摇了摇头。
“无名无姓?那我帮你取?”
进入人群的那一刻,交头接耳的声音愈大。
“还真是一个魔族混血种。”
“这是真要把魔族带到修仙界啊。”
“昏头了吧。”
……
他将闻与希的手攥得更紧,紧到泛起了潮意。
觉察到他的不安,闻与希用力地回握住手中细瘦的指骨。
“人生在世,行临绝境时,若借不到旁人之力,须得自渡。”
他沉思片刻:“便叫君渡吧。”
改文一般只会修修语句之类的,剧情不会有什么重大变化。果然不能半夜写文,容易神志不清产生很多废话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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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旧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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