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琼林盛宴，百家子弟比武会试，往来者成众。
柳棉吹落满地，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娇艳绯红，春花烂漫，过路人都得赞叹一句真是绝美的好风景。
只苦了那些青年修者，个个都是愁眉苦脸，比武会试比得自然是他们，以前若是修为低微，在家里头插科打诨，藏着掖着倒也是还能混得过去。
但五年一度的琼林盛宴，盟主世家齐聚一堂，若是丢人，便真算把脸丢遍了整个修仙界，父母祖辈俱是脸上无光。
若只是比不过寻常子弟，还可以称一声是技不如人，可若是……
竹叶纷飞凌乱，虽是木剑，充沛的灵力却将那片生长得葱郁盎然的竹林硬生生削掉了一块。
白衣少年纵身一跃，身姿如轻盈白鹤，手臂只轻轻一勾，便除去那对打之人手中的木剑，直指最要命的脆弱咽喉。
“你输了。”
将木剑别于腰侧，君渡恭敬对着对手鞠躬，行了个抱拳礼。
他额间有些出汗，目光被日头渲染得明亮至极，他下意识地往西方看，层叠的云幔正好被微风撩起，只片刻，他便捉住了坐主座那人赞许的眼。
心头起了一阵潮意，君渡慌忙又将那**裸的目光收了回来。
啷当一声，木剑落到了君渡脚边。
君渡恍然低头，才发现对手竟将木剑掷在了地上。
那锦衣华服的少年冷哼一声，也不愿意再比了，他不顾君渡还握拳行礼，只脸色铁青地下了台。
比不过他人就算了，可连这魔界来的小畜生都比不过……
他心绪激动，无法平复，看着君渡那张脸就来气，想到回去后势必还要挨嘲挨批，少年心底就更不痛快了，他不怨自己修炼不努力，倒是埋怨君渡抢了他风头。
见到台上这一幕，闻与希脸上也有些不好看，看着那红衣少年的背影，他几乎想跳下台子追上去，但江人徽一把拉过了他，摇头温声道：“你如今可是盟主，行事断不能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了。”
闻与希也明白这个道理，但看着君渡那无措的模样，当真是一口气噎得他心疼。
裁判追上前去，想把那少年叫回，可那人见裁判跟来，立刻便甩了衣袖，振振有词道：“小门小户的出身怎么敢碰我？你知道我爹是谁，我娘是谁吗？”
闻与希离得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嚷嚷，心里很是不快。你爹是谁？你娘又是谁？
眼见少年向那顶奢华明黄的蓬顶方向走，闻与希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小子跟皇族有点关系，怪不得说话像吃了炸药似的，到处呛人。
江人徽见闻与希作势起身，又要再跳，以为刚才那话没拦住他，慌忙坐直要扯他手臂。
闻与希看着江人徽如临大敌的模样，摸了摸鼻尖，道：“师兄，我不打小孩，你别把我想太坏，我只是下去接君渡。”
见闻与希走过来，君渡也回了神，只静默地朝他走来，然后跟在他身后，他眉宇间神色只在那台上无措了一瞬，如今回到闻与希身边，又恢复成了一贯温和柔软的模样。
方才打斗中，君渡雪白的发带也有了些松垮，细软的发丝落了闻与希一手。
闻与希递了个坚果盘给他，里面满满都是夹碎的核桃，整整一大盘，接着他便熟练地给君渡解发带，挽头发。
君渡确实有一把好头发，三千青丝倾泻而下，不打结还没逆毛，闻与希手欠地薅来薅去，像是顺着在摸猫咪脊背上柔软的皮毛。
这一幕给江人徽看愣了。
但见两人似乎都是一副习惯无比的模样，他也只能抿了口茶，轻咳两声：“注意形象，注意形象。”
君渡从闻与希手里头挣开，颇有怨念地道：“早知道就不穿这身了，白色的容易落灰。”
闻与希这才发现，散开的不只是发带，连同雪白的靴子和下摆都浮了一层灰。
他笑嘻嘻道：“我喜欢你穿这样，年纪轻轻总穿些黑色衣服，压得人都没什么生气。”接着又将另一叠夹出来的核桃递给了君渡，“这个补脑，打那废物虽然用不着多少脑子，但还是多吃点吧。”
君渡点了点头，听话地将闻与希递来的核桃塞进嘴里。
这里大大小小的帐子一顶接一顶，下方是打斗现场，闻与希坐在最高处，坐西朝东，但下面的场景着实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修仙世家的子弟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不过也是这样的，既然他们求学之路一片坦途，自然也就可以鬼混度日，父母辈的尊称总会落到他们身上的。
闻与希心念微动，看向乖觉坐在他身侧的君渡，少年已抽条生长，成了芝兰玉树的模样。君渡无论是修为还是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这是他养出来的宝物，难道不比那些吃皇粮的脓包废物强上一千一百倍？
但闻与希做梦都没想到，这事居然还有了后续。
那天他回来的早，见君渡不如往日一般在雪魄树下练习剑术，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君渡最是勤奋刻苦，放了晚课，吃过饭便会回来修习功法。尤其是前几天他刚炼化了妖王的脊骨，请最好的炼器师给君渡打了把软刃，按君渡的性子，这阵子早该在这里练剑了。
他心头有些发紧，在君渡惯待处找寻了许久都未见踪迹，直到进了后山。他目力耳力俱是极佳，只片刻间便看到君渡被五六个少年围在中间，而跟君渡对峙的，便是当天比武的那个少年。
他指着君渡的脸狠狠骂道：“小畜生，你怎么还不滚回魔界，占了我们修仙界的名额，吃了我们的饭，你还有理了。”
那句小畜生差点没给闻与希喊背过去，他养了这么多年都没这么骂过君渡。接着他又说出了更加恶毒的话，闻与希的眉头从没拧得如此紧过。
“要不是盟主护着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吗？上一个敢打我脸的人，尸体都已经被野狗啃光了。”
他们居然敢如此欺负君渡？君渡是什么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了，善解人意，不卑不亢……哪点都挑不出一点错处。这王八羔子居然把君渡带到这里，又带着人和武器，显然是动了杀心。
还是怪他，君渡受欺负了居然只想着自己解决，而不是找他，他这个师尊当得太失职了。
君渡斜睨了他一眼，笑出声来：“你这本事如何赢我？几天前你才刚输了我，若我是畜生，那你便连都畜生不如。”
嗯，是他误解了，好像也没有……那么的……不卑不亢……
他从没见过君渡这样，君渡在他身前一向温柔小意，连语调也不曾重过几回，如今倒也像是个炮仗。
不过这炮仗还挺有效果，皇族的少年哪受过这种侮辱，登时大叫起来。
“杀了他，杀了这个小杂种，我爹我娘会替我摆平这事，你们只管动手，不然我让你们全家好看，”
几人听完这话一时也壮了胆，各执武器，冲上前去。
君渡不慌不忙，他轻巧躲过那群人的出招，解开缠在腰侧的明华，软刃便如毒蛇一般破开皮肉，自五人肩胛骨缝里穿过，像条银色的绳子将他们串做一处。
一时间哀嚎冲天。
温热的血液溅在那张极为美艳的脸上，眸中的光冷漠到极致，恍若阎罗在世。
用明华将六人拖至身前，君渡微微一笑：“今日之事，你们若是敢说出去半个字，下次穿的就不是肩胛骨了……”
“住手。”闻与希还是出面了。
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君渡面色苍白，慌乱了一瞬随即便抽出明华，将那六人放了。
六人先是痛得惨叫，见来人是闻与希后，更觉得他俩是一伙的，要杀他们灭口。不知是谁带的头，六人连滚带爬，跑得飞快。
后山便只剩了闻与希和君渡二人。
“师尊……”君渡低下头，走到闻与希跟前，“我做错了，对不起。”
闻与希：“你错在何处？”
君渡神色微敛，头低得更厉害了，仿佛一只瑟缩的小兽：“弟子违反门规，私自斗殴，该罚。”
闻与希道：“私自斗殴自然得一并惩处。但若有人想害你的性命，你打回去自然没错。遇到有人威胁你一定要告诉师尊，让师尊来替你解决，好吗？”
君渡嗫嚅道：“对不起师尊，我刚刚那么做是不想让你操心。”
如今君渡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闻与希早可平视他，他看向君渡的眼，凝重道：“这世界上有些事确实该大人去解决，现在是六个人，你打得过他们，如果不解决，以后他只会找更多人欺负你。武力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又何谈费心。”
君渡点了点头，似有所悟，眼底波光粼粼一片。
“师尊，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君渡像是鼓足勇气，问道“当年火山头一战，是不是你领兵……”
那都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收官之战肯定是他打的。他当时被妖王下毒，扎成了个刺猬，浑身上下都是毒针，躺在床上指挥作战。痛不欲生的回忆总能记得清清楚楚。
闻与希道：“确实如此，问这个做什么。”
君渡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在闻与希的推动下，妖魔界和人界各自办了商会，管理也逐渐规范了起来，总之，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跟鱼方仍然保持着通信，如今他做两界的交换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妹妹也去了徽月派的地方学派学习。
鱼方前几日传来消息过来，说妖界祭出了往生卷，闻与希有些不信，但心里依旧存疑，带着君渡就打算过去看看。
妖魔界有两**宝，魂书和往生卷。魂书他倒是见识过，是一个收拢魂魄的法器，当年为了防止妖王死而复生，便是他收容着。只是新任妖王上位后，前任盟主便还了回去，虽然闻与希觉得此法欠妥，但直到如今也没生什么事端。
而往生卷便是凶险到极致的杀器，它平日封在石窟里，得短期内杀尽一万魔族，用不同的血液浇上去，才能解除封印，用鲜血祭出往生卷。
据史料记载，往生卷是收容回忆的处所，每次祭出会折叠这数万人的回忆，虚构出一个最恐怖的世界 ，若是找不到关窍，就算是是舞刀弄枪，都难以击破回忆分毫。
即使你撬开他人的回忆，走到最后，也必然要经历独属于自己的苦楚。往生卷于千年前祭出，死于其中的修士有十多万，最后是一位心道修至大成的修士破的。
只因人失五感，便也无欲无求，不受心魔所困了。
由于短期内杀尽一万人这条件过于苛刻，闻与希当年打上火山头，妖王穷途末路试图祭出时，都没能成功，所以闻与希到最后也没见过往生卷的模样。
仓邬掏出那卷青碧的匣子向他献礼时，闻与希还未觉，可当记忆编织成灰压压的罗网向他扑来时，他才发现为时已晚。
好不容易从他人的回忆中逃出，又进自己的回忆中缠斗。幻境中，他被仓虞一次又一次杀死，好不容易逃出后，他下意识去找君渡的身影。
君渡在西南角，还活着。
闻与希长舒一口气。
突然，西南角爆发出尖锐的光亮，明华化作道道针尖，飞出了天女散花的效果，只光华璀璨处不是向敌，而是向他。
君渡双目泛红，神情哀恸：“师尊，你欠我的，也该还我了。”
一剑穿心。
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秒，闻与希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是，他究竟欠君渡什么了。
未竟的事业中道崩殂，甚至连缘由都未曾猜到分毫。从此往后，他便成了孤魂野鬼，没有投胎的生途，也回不去来路。
闻与希自噩梦中惊醒，心口弥漫起一阵冷意。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旧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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