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凌晨1：00，迎年雪方停，秦靖风尘仆仆地回到红塔中心A区的私人公寓。
用虹膜刷过三道身份检验，再乘坐电梯到达三十四层，还没来得及掸掉衣服上的雪，现在门口认领了一个昏睡过去的学生。
这个孩子是一年级的拉伊，是C区人，学习很用功——估计是来问东西的，等他等了太久，就坐在墙根睡着了。
秦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
“教授……”
小研究员拉伊睡得不深，懵懵懂懂地睁开眼，随着自己一声不吭的老师走进窄小的公寓。
两人前脚进门，拉伊就看到正对的墙上有个一外显摄像头，通过红外线感受到室内活动的人，立刻从休眠状态启动。
这种东西在这个年代已经不多见，黑夜里亮着红光，硕大一个，又跟着人动，拉伊心里一慌，本能地感到恐惧，就想把伸进屋里的脚收回去。
他的老师秦靖径直走到窗边的小沙发，屋里的灯跟着他的脚步亮起，一旁的乌托邦系统立刻感知他的需求，递来一杯黑咖啡。
秦靖接过黑咖啡坐下，氤氲的雾气蒸腾在他深黑色的眼前，脸色苍白的不太正常，整个人有种大病未愈的病态感。
“坐吧。”
直到秦靖闻声，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头看来，白日里黝黑的眼瞳在灯的照射下反射出沉重的藏蓝色，突然间雕塑有了半丝活气。
“呃嗯……”
研究员想起平日里大家对这位教授的评价——不近人情的“玉面阎王”。他生怕嘴毒的老师被自己触怒，不敢多看，连忙慌乱地低下头，坐在了小机器人递来的凳子上，一边拘谨地道谢，一边接过小机器人的咖啡。
“找我有什么事？”
“阎王”轻轻地开口，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有什么被打扰或是被触怒的迹象。
研究员大着胆子回应：“嗯……呃，白天教授说的思考题，我还没有想明白，本来是打算来借一下老师的乌托邦系统内钥进终端图书馆查一下资料，结果等您等了许久您也没有回来，一不小心睡着了。……抱、抱歉教授，打扰您休息了。”
“我晚上不休息。”秦靖说。
他像一个被设定好回复程序的NPC，台词只有那几句，还要特定字眼才能触发，说完就事不关己地转过头去了，看上去是在冲着哪一处发呆。
伊甸少有地上城，而中央红塔所在的阿莱伦斯星具有面积规模最大的地上城。
研究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窗外一颗金色行星在楼宇间发光——那是第一军区驻扎的韩德蒙拉星。
“老师？”
秦靖清疏地转过头来，轻轻呼了一口气：“……我留的题目是什么？”
“您今天上课的时候说，Estir编程系统就像是一个庞大的生物生理系统，让我们思考一下Estir系统和地球时期的各类编程之间的区别。”
小研究员壮胆一样咽了口唾沫，突然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堆：
“您之前说地球时代的编程系统更像是判断题，是通过大量的假设、大量的if or not，构成复杂的旁支树，组建的统一整体，称为系统。可是Estir不也是在构建大量的假设吗？乌托邦系统不就是依托于此组建的系统吗？它又为什么可以做到类人思维？
“我知道这可能不太专业，但即使您这次期末要给我打不及格，我也想问个清楚。”
……”
秦靖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眨眼之间，那双深邃的眼睛又被敛在眼睫下：“你说的对，科技没有人性，Estir的确仍在构建大量的假设，但是导向结果却不再需要if or not 的条件。就像人在回路，在使用过程中积累大量的样本，在不断的模拟样本中不同情景，达到学习的效果。Estir也有巨量积累的素材库，当你编写下一段程序时，这段程序就是作用在靶细胞的受体上的激素，通过自动解析匹配一个符合的素材和样本，使用同样的模式，继续进行学习。
“我大言不惭一句，Estir比以往任何编程系统都更像人，不是因为我们将人的组成构造作为构建Estir的基础，而是因为Estir是建立在素材库之上的，一段段素材库使它具有了‘过往’，不停地对‘过往’进行分析就是人类思维，就是人性。
“就是所谓的HNTS，Humanoid thinking system。这是Estir诞生的初心。”
学生听得一愣一愣的，秦靖私下里说话跟他讲课时差不多，声音低沉稳重，语气平和，语速却很快，好似只是没有感情地解答问题，客观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红塔是伊甸先进教育的方向，但科技没有人性，乌托邦系统不是人类文化的成品。”秦靖赞赏地审视着自己的学生，难得夸奖别人一句：“会独立思考很好，你是叫拉伊对嘛？”
“是的教授，我叫拉伊·伍恩。”
秦靖点点头，房间里静谧无声，他抬头瞥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学生：“现在可以去休息了吗？明天早上8:30，你还要上Estir基础操作课。”
拉伊的眼神一动，秦靖从对方眼底看到了被清晰解析为崇拜的情绪：“是，是的老师！我我，那我就不打扰老师了，老师早点休息，明天见！”
随后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单人公寓里一时又变得静谧无声，一只小如耗子的纯白机器人从桌底钻了出来，将地板仔仔细细地拖了一遍，随后打开了关死的窗户透气，清凉的夜风穿过窗纱，送来窗外白桦林叶子的低语。
很吵。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空洞的单人公寓中，听着格外刺耳。
秦靖睁着眼睛，房间里很凉，除了消毒器偶尔会喷出细密的消毒水汽外，几乎没有器械会将温度输送出来，对于他的身体状况来说，只是静坐一会儿都随时会让他大病一场——即使他半个小时前还在墓园淋雪——小机器人将药掺进了咖啡里，苦上加苦，让他舌头发麻。手中杯子的滚烫也根本无法满足人体的温度需求，秦靖的四肢很快就僵硬麻木，机械舱弹出警报，劝他起身运动运动。
眼前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秦教授，如果今晚成果应验，您应该能信任我们了吧。]
桌子底下的小机器人出来，用笨拙的上肢推秦靖僵硬的腿催他运动。
秦靖被它骚扰得烦不胜烦，抱怨地呵斥了一句“泰阿”，起身关掉了窗子，又别上了生锈的锁。锁太久不开，尖锐的锈差点破开他的皮肤，不过好在他手上很多细小但厚的茧，并没有痛觉，也没有见血，只是看着手上棕褐色的的锈，突然很想喝一杯咖啡。
乌托邦系统立刻读取他的愿望，墙体分裂出机械手臂，端给他想要的咖啡。咖啡的气味很香，冲淡了周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关闭了味觉的口腔已经先一步预演了苦涩。
没有等到秦靖的回复，那边心急地又续上一条：
【不过为了保证时效性，选了离教授很近的人，如果引起那多心多疑的老头注意了，秦教授应该不会介意吧？】
他低头看着浓郁的液体，小抿了一口，回复道：【这不是最符合你们期待的结果吗？】
【哈哈哈，秦教授这话说的。】
【放心，按照我们的计划，现在“芯片源头”已经死了。】
【……自己的弟弟都忍心下狠手吗，倪克斯·伍恩？】
【狠吗？】
短短两个字，秦靖几乎可以窥见终端那头的那个自大到自负的女人此刻一定在放肆大笑，因为她的下一句回复，自豪已经无所遁形：
【也许吧。只要能见京雀一面，我们会无所不用其极。】
【另外，我想教授应该明白，跟我们做交易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房间里也弥漫着一种不属于人气的消毒水的味道。
机械右肢单手撑在他的颊边，凌晨的夜灯晦暗不明地照在他分明立体的苍白皮肤上，纤长的睫毛投下阴影，像是黑眼圈般紧紧附着在他的丹凤眼下，一动不动，看起来好似艺术学院摆放在橱柜里圣母的大理石雕塑，鬼斧天刀的艺术品：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怨灵芯片，以及我要乌托邦系统关掉。】
秦靖：
【可以。我有办法关闭乌托邦系统五秒钟。】
【我会找人帮我假死。这幅肉身死亡后乌托邦系统立刻会切换模式，但切换时会有五秒钟的时间瘫痪。你们只有这五秒钟。】
咻——啪！
窗外一声闷响，是楼下的孩童趁着天还没亮在放最后的爆竹。六点整，钟声在噼里啪啦中敲响，天色转明，沉静的夜已经悄然逝去。
秦靖看向窗外，只看到了满地红碎纸片。
片刻后，他回复道：
【至于人选，我已经想到是谁了。】
-
“谁！是谁！”
哗啦——
馄饨店里，老板还在和林月枝唏嘘，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碗筷被扫落在地的声音。
一个Alpha壮汉双目通红，踹倒了方才林月枝和赵长赢喝馄饨的餐桌，小机器人方才在休眠中，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碗筷碎了一地。
壮汉一脸凶相地站在赵长赢的桌前，傻傻的小毛栗子瞪大了眼睛，还坐在马扎上没有动，壮汉一眼就看到对方穿在身上的抬手就抓住小毛栗子的衣襟，大声吼道：“**！你是星际军，是不是！”
赵长赢吓得浑身发抖，在对方手里一边讷讷地说着“是、是……”，一边动作叛变了嘴，连连摇头。
“星际军，我恨星际军……都是你们，抢走了我的优莎，我最可爱的B区人优莎，只是、只是因为我是可怜的C区人，——我恨星际军，你们这群好吃懒做就能荣升B区的星际军都该死掉！”壮汉神志有些不清，嘴里意味不明地喃喃着，顺手抓过邻桌的筷子，在赵长赢的尖叫中朝他眼睛扎去——
赵长赢偏头要躲，脖子上的束缚突然一轻，林月枝一拳袭在壮汉的下颚，高大的Alpha身躯肉山似地，咚！一声狠狠撞在厚厚的玻璃门上，玻璃门应声碎成一片蛛网。
剧痛中，壮汉松开了抓着赵长赢领子的手。束缚住呼吸的衣领放松，空气一下子进入赵长赢的肺，他腿一软，坐在地上咳喘起来。
“哎呀！别打别打别打！两位先生手下留情！”老板慌乱地冲到吧台处，打开自己的终端，通过乌托邦系统拨通了第一军区：“喂——是第一军区3号站吗，阿莱伦斯星小吃街305号有人聚众斗殴！”
壮汉剧烈地干呕了一下，还要挣扎着起来，林月枝迅速扑上来要按住他，在这瞬间壮汉身上的信息素突然成倍释放，劣质的气味扑鼻地冲了过来，酒味Alpha信息素像一根针扎进大脑皮层，林月枝的眼前一瞬间变得光怪陆离。
再清醒时，自己已经擒住壮汉的颈部。
白玫瑰的香气很快盖过劣质的酒气，林月枝的意识如旁观者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加力，直到壮汉的颈椎被他捏的咯咯作响。壮汉双眼充血，嘴角也流出血液，求生**让他本能地挣扎了起来。
林月枝的信息素如千钧般压在赵长赢的头上，让他几乎难以站立。
他在瞬间清醒过来，顶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威慑力，扑上来阻止林月枝：
“团长！”
但是已经太迟，壮汉在林月枝手下从咽喉中发出咳咳地声音，挣扎中掏动自己的口袋，仿佛里面有什么救命的稻草。
“放手！快放手！”
林月枝看着他的口中血流如注，眼部胀出，意识里明白这是快要死掉，可是却怎么也无法阻止自己，只能紧紧瞪着自己青筋暴起的手，在心里抓狂：“他快要死了！怎么就是放不了啊！”
赵长赢抓住了他的胳膊，指根掐的通红，却无法撼动林月枝的手臂半分：“团长放手！他要死了！！！”
咔哒一声，林月枝感觉手下的骨头错动，发出清脆的细响，壮汉手中掏出来的东西应声而掉，玻璃门终于不堪重力碎作一地。
“啊！！——”
“杀人了！有Alpha进入狂期杀人了——”
街上传来喊叫声。
外来的风夹杂着湿润的雨气，轻易吹散了劣质的信息素。
“伊、伊甸——伊甸万岁！”
壮汉沙哑地低吼一声，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用最后的力气张开了嘴，一口血喷涌而出，沾湿了他的胸膛。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捡起地上掉落的东西，放进自己亮橙色衣服的口袋。
锃亮的黑色军靴踩在反光的玻璃碎片上，林月枝居高临下地看着奄奄一息的Alpha。
壮汉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林月枝，无力擦拭嘴边喷涌不断的血，也无力抬起头来，整个身体已经完全没有直觉，顷刻之间，倒在了血泊中。
路人层层叠叠地围了上来，附近的警卫机器人挤出人群，拉上警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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