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咯咯，奶奶……”
迷迷糊糊间，许小娥听到耳边有小孩子在笑。她疲惫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白墙，白墙上挂着一个画框大小的电视机，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发出枯燥的“嘀——”，“嘀——”。
刚刚是谁家的小孩子在笑？
她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扭头，只见一个一岁大小的娃娃坐在自己头边，手里抓着一个黄色皮卡丘，正玩得开心。
“楠楠……”她想唤她的名字，却只发出一声虚弱的“呃——”。
小娃子倒是听见了，愣了一下，转头看她。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一和她的眼睛对上就笑了。
“奶奶……奶奶……”她欢快地叫着，奶呼呼的童音挠着许小娥的心，真想把这大胖孙女抱起来，好好香一口。
“嗯，嗯，奶奶……奶奶睡觉呢，你小点声，不要吵着奶奶。”旁边传来敷衍的女声。许小娥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她大胖孙女的妈，她那修了三辈子的福气才修来的好媳妇，江丽。
“你到底在哪啊，还来不来啊？”正想着，她的好媳妇打起了电话。她也不用问，电话那头肯定是她那烧了八辈子高香才盼来的好儿子，秦航。
“我都在这儿陪了一天了，一直在睡觉，我看也没什么大事。”江丽低头看着自己新做的指甲，心不在焉地说着。
不知道听筒里儿子说了什么，江丽的音调忽然拔高了：“什么叫我在家闲着？你以为家庭主妇就是在家享清福吗？孩子不用我照看吗？一岁半的孩子，一会儿要吃饭，一会儿要撒尿，玩不了五分钟就开始哭，哭哭哭，要什么也不说，就知道哭……”
江丽是南方人，江南水乡出来的小家碧玉，一整个娇娇俏俏，柔弱文静的贤惠女子，吵起架来也不凶，好像唱黄梅戏，嗓门不大，就是调子尖。
许小蛾是北方人，从小习惯了粗声大嗓，反倒受不了这尖尖细细的动静，只觉得像是一根根利针扎进自己的脑仁里，心脏猛地揪了一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
“哇……”似乎是为了配合她妈的抱怨，刚刚还玩得兴起的小娃子也哇哇大哭了起来。
吵上加吵，许小蛾的心脏越发不舒服了。
“听见没？又开始哭了！”江丽的声音更尖了，还带出几个许小蛾听不懂的家乡词儿，“明明半个小时前刚喂过……什么叫我不尽心？我也是第一次当妈，人家家里都有爷爷奶奶帮忙照看，我倒好，不仅没人帮我，我还得反过来照顾老的。一老一小，是要把我拖累死吗？”
“哇……妈……妈妈……”小娃子哭得撕心裂肺。
“别哭了！”江丽吼了她一句，自己也抽噎起来，对着手机倒起苦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到你们家。钱钱没有，大病小灾就没断过。自从嫁进了你们家，我一天都没清闲过。我是欠了你们家的吗？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回头来还要落你一顿埋怨……”
许小娥扭过头去，利针不再扎她的脑子了，开始扎她的心。可她能说什么呢？她不怨江丽，江丽说得都有理。但就是因为她有理，许小娥才越发觉得刺心。
听不下去了，许小蛾想躲。可无论她把头转到哪儿去，江丽尖尖的嗓子和楠楠的哭声都一个劲儿地往她耳朵里钻，吵得她心头突突直跳。
好在她那好大儿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好说歹说，竟然把老婆给哄住了。江丽还是生气，但语气已经缓和了很多，接着又埋怨了几句，竟然破涕为笑，还问了句“晚上想吃什么”。
许小蛾就跟渡了一场大劫一般，乱跳的心总算渐渐平复，这才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从漩涡里拔出头来，定了定神，不禁对自己的儿子五体投地。
她对江丽打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好感，这人面相不大气，细鼻子细眼，一脸的精明算计。等她和儿子结了婚，两下过到了一起，她经受过几次江丽的手段后，更是一见她就心里生怯。
但她儿子却总能变着法地哄江丽开心，哄着她辞了北京的体面工作，跟他窝在老家小城里；又哄着她说动自己的父母给他找了一份有编制的工作；还哄着她拿出自己的体己钱，填他们家这个无底洞……
唉，无底洞……许小蛾心底一叹，那些针又来扎她的心了。
“哎哟，好了，是妈妈不好，楠楠不哭了……”江丽心情好了，开始柔声细语地哄孩子。
可孩子上来了脾气，怎么也哄不好，抓着玩具四处摔打。
病房的床头柜上全是小孩子的玩具，从小猫小狗的布偶到塑料小车和形形色色的积木块。楠楠闭着眼，抓起什么就用力扔出去，江丽想去抓她的手，楠楠直接把小猪佩奇砸在她头上。接着她又抓起一个布娃娃，扬手扔出去，正好砸在许小蛾的胸口。
江丽娘家有点小钱，什么好吃好喝的都供着这个孩子，买的玩具都是精挑细选，随便一个布娃娃也是精心缝制，质量上乘，拿在手里很有分量。
这一点分量拿在普通人手里不算什么，但砸在气弱体虚的许小蛾身上，她全身的血气一下子翻涌上来，喉咙里冒出血腥气。
许小娥强忍住喉头的瘙痒，紧闭着眼，眼泪顺着皱纹缓缓滑落。
“又怎么了？你想要什么，不能跟妈妈好好说吗？哎哟，好了……好了……”江丽根本没注意到她被孙女砸到了，又或者看到了，却选择视而不见。
楠楠还是不依不饶，床头柜上的玩具都被她扔完了，她又挥舞起小拳头，毫无目的地在空中挥打。
“是不是呆烦了，想出去玩啊？”江丽耐心地哄着她，“妈妈带楠楠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啪”的一下，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打掉了。许小娥觉得心口一紧，大口呼吸了几下，却喘不上气。
“嗯——”她奋力扭过头去，想喊江丽。
可江丽已经抱起孩子，在往外走了。
“嗯——嗯——”她大声呼救，却只发出蚊子似的哼唧。
江丽抱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变成她眼中的最后一道风景。
眼前变得模糊了……这种情形许小蛾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次，那是她心脏病突发，倒在家门口的时候。当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在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又被医生拽了回来。
可这次呢？
人不可能一直好运，更何况是她。她许小蛾这一辈子从没交过好运，所以这一次好运气也不会降临到她身上。
不过.....就这么死了，也挺好。不必再看媳妇的脸色，也不必再操心儿子的将来。
只是……看不到孙女长大，多少有点遗憾。
可是，她这一辈子的遗憾还少吗？
出生在最贫困的大山里，在那个靠壮劳力过活的年代，家中没有一个兄弟，只有六个姐妹。
爹娘不信命，砸锅卖铁送她和二姐去读书，结果好容易读完了初中，马上要迈进高中的门槛了，她爹却在出门卖货的时候掉下山崖摔死了。
她娘一个人供不起两个孩子，只能二选一，弃了她，继续供二姐读书。最后二姐出息了，考上大学，进了城里。而她却被永远困在了那个山沟沟里，不到年岁就嫁给一个外村的糙汉。
好在糙汉虽然糙，但肯卖力气，两人一起努力，好容易生活有了起色，儿子又生了一场大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
为了谋生计，糙汉不得不进了黑窑，没过几年就死在了里面。她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也累出了一身的病。
如今儿子结婚了，找了个家底殷实的媳妇，还生了个大胖闺女。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却因为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唉……她不敢埋怨老天，可老天对她，实在是不够公平。
不公平……
这是许小蛾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叹。怀着满腔的遗憾，她沉入深渊，又在下一刻猛地惊醒。
“呃——”一大口新鲜的空气挤进胸腔，胸口的憋闷忽然就没了。她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份运气，又一次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睁开眼睛一看，她顿时愣住。
这里不是医院，没有一尘不染的白墙，只有灰扑扑的泥坯；没有画框大小的电视机，只有挂在土墙上的斗笠和簸箕；耳边也没有了那些仪器的”嘀嘀“声，只有小孩子的争吵和狺狺犬吠。
小孩子？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往外看去。只见土砖土瓦围起来的院子里站着三个十几岁的青年，肩上扛着锄头，裤腿挽着，脚上全是黄泥。跟他们对峙的是两个十一二岁的女娃，梳着羊角辫，穿着不合身的蓝布褂子，两张小脸气得通红。
许小蛾愣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她的老家，四十年前的老家，那个生她养她，被她厌弃了一辈子，老了以后却又日日怀念的地方。
”我……回老家了？“她有些错乱。
老家不是没了吗？二十年前为了建工厂，整个村子都拆迁了，他们还因此分到了城里的一套房。
还有那两个小女娃，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她眯眼仔细看去，老天，那不是她的三妹和四妹吗？
可三妹和四妹……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憨厚，一张精明的脸。两张脸都胖胖的，圆圆的大眼睛耷拉下去，眼角堆满了皱纹，厚厚的嘴唇咧开就是一阵大笑，露出一口黄牙。
那才是她的三妹和四妹呀……眼前这两个是……
她挤挤眼睛，又看过去。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个矮墩墩的，身材结识，圆圆的鹅蛋脸盘，浓眉大眼，嘴唇饱满，很有点像小燕子赵薇。另一个个子高点，细长身材，柳眉细眼，好似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她过去从没注意到，自己的两个妹妹竟然是两个小美人儿。
小美人儿？她越发困惑，她怎么会看到两个妹妹小时候的样子呢？
脑子不够用了，她滑下床来，翻箱倒柜了一番，凭感觉在一个抽屉里翻出来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红色的塑料，上面嵌了一面圆圆的水银镜子——她一愣，这是三四十年前的款式。
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把镜子举起来，往镜子里看去。
我的天……她惊恐地抓住自己的脸。
她怎么也变小了？变得跟三妹和四妹差不多大？
她贪恋地看着自己年少时的脸，鹅蛋脸盘，和妹妹们一样浓密的眉毛，却在眉尾微微上挑，水汪汪的大眼，同样小巧高挺的鼻子，还有比妹妹们薄了很多的，樱桃一般的小嘴。
糙汉倒是说过，她长得美。但她自己从没在意，美不美的，也没给她多挣来几百块钱。
直到老了，儿子成家了，不用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卖命干活了，她迷恋上了拍视频，看着厚厚的滤镜下自己年轻了二十岁的面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不过时光已逝，现在的美，只能活在滤镜里了。
可是眼前的自己……没有滤镜啊，这就是镜子里的自己，真实的自己。
热泪缓缓盈上眼眶，许小蛾哭了。在这么多年后，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她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哭完之后，她跪在地上，叩拜上苍。
上辈子老天没眷顾她一点，却原来积攒了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了这里。
她重生了，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是不是老天也觉得她上辈子过得太窝囊，要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不知道，也不想寻根究底。
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内心狂喜，充满了力量。
上辈子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她把日子过成了一张被虱子咬得千疮百孔的破袄。
这辈子，就让她用针线把这些破洞一点一点地缝上。她许小蛾既然重生了，那这辈子，就绝对不能白活！
从小常听长辈唠叨她们年轻时的旧事，说到动情处常常涕泪涟涟，遂突发奇想，写一篇文章，为她们圆一圆当年未成真的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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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到未出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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