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干了，许小蛾从地上站起来。外面的争吵声和狗叫声越来越大，男人的粗声大嗓中偶尔冒出两句小女孩的争辩，显得那么委屈和微不足道。
许小娥凑到窗户根下，从窗户纸上的破洞往外看，那三个双脚黄泥的青年正对着自己两个年幼的妹妹张牙舞爪。她盯着那三个人的脸，心中的疑惑逐渐演化为恨意，顺着气管子升到眼睛里。
她原以为那些往事早就随云烟散去了，熟料仇人乍一见面，还是瞬间就红了眼。
”长胜，长贵！“她大喝一声，冲到院子里。
长胜，长贵是两兄弟，姓戴。戴是村里的大姓，光长胜长贵一家就有兄弟四个，他爹那一辈人丁更旺，有兄弟七个。戴家据说在晚清时期就在村子里落户了，祠堂香火延续了几百年。如今子孙繁盛，根粗叶茂，占据着村中的良田水脉，家底自是殷实。
因着这个缘故，加上家中壮劳力多，戴家兄弟当年在村子里横行霸道，尤其爱挑那些家中没有男丁的女娃子欺负。她们许家只有四个姐妹，她爹身子又不好，便成了戴家兄弟眼中的猎物，当年可真是没少挨他们的欺负。所以许小蛾重生后一认出他们，立刻就热血上头，大喊出了那两声。
可这一喊完全就是冲动所致，许小蛾心里其实没有准备，也没想好下一句要说什么。
那三个青年被她吼了一嗓子也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她，一时间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个妹妹也被她吓了一跳，但见她从屋里出来了便委委屈屈地跑到她跟前：”二姐，他们非说咱家的羊啃了他们家的庄稼。“
许小蛾愣了愣，羊啃庄稼？多么陌生又熟悉的字眼，多少年了？得有十年……不，二十年没听过这话了吧？
眼眶不知怎得有些发热，却被两个妹妹理解成了同仇敌忾，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子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许小蛾收了情绪，看了那三个该千刀万剐的男青年一眼，刚要开口炮轰，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小声问两个妹妹：”咱们的羊到底啃了没？“
”啊？“两个妹妹纷纷傻眼。
”庄稼啊，到底啃没啃？“许小蛾小声问。她记得当年他们两家闹得很凶，她们家拿戴家没办法，就只能搞些小动作报复。三妹四妹年纪小，最喜欢干的就是撺掇羊群去啃他们家的庄稼，所以吵架前还是先问一嘴，省的吵个昏天黑地最后还是她们没理。
”咋可能，当然没啃啊！“听她这么问，两个妹妹满肚子委屈无处诉，哭得更厉害了。
许小蛾刮了刮脑壁，时间太久，她也想不起当年具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两个妹妹说没啃那就是没啃，她扭头看着戴家两兄弟，双手叉腰，气沉丹田，脑子里想着周星驰电影里把钢管子说直了的画面，张嘴刚要说话，却被戴长贵一嗓子吼没了三两魂。
”你叫啥？长贵是你个小孩巴伢子叫的吗？你爹你娘不教你吗？“
戴家人长得都一个样，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丑八怪，大长脸，扫帚眉，满脸麻子，一激动脸上的麻子就鼓起来，活似马脸癞蛤蟆。
许小蛾还记得小时候跟三妹和三妹编的儿歌：”戴长贵啊真是美，满脸的麻子罗圈腿，一张长长的马脸上，还有两杆扫帚眉。“
脑海里忽然响起童年的旋律，好似有人在耳边唱起一般。许小蛾看着戴长贵鼓鼓的麻子脸，忽然忍不住，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十分不合时宜地”噗嗤“一声——笑了。
这一下戴长贵和戴长胜两兄弟彻底炸了，抡起肩上的锄头作势要打。此时她们老许家的羊啃没啃他们老戴家的庄稼已经不再重要，这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竟然敢当面嘲讽他们戴家两兄弟，这是不把他们兄弟二人放在眼里，不把他们老戴家放在眼里，他们老戴家几百年的赫赫光辉竟然要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们要干啥？“三妹和四妹见情势不对，连忙站到许小蛾身边，弱小的身子瑟瑟缩缩的，明明自己也怕得很，却不想看着自己的姐姐吃亏。
许小蛾看在眼里，眼底柔和了一些，又看着那两个与她相隔了四十年光阴的青年，忽然有种莫名的抽离感，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是啊，都过了这么久了，她重活一世，虽然是十几岁的身体，但心里已经是个年过花甲的灵魂，要跟这几个半大孩子斤斤计较吗？
她一愣神的功夫，对面已经一锄头砸在了她们脚前的转地上，把好好的红砖头从中间砸了个大缝。
四妹发出一声尖叫——那可是她和爹接连好几晚蹲在砖厂外头，好容易偷回来的人家不要了的红砖，给院子重新铺了地面，却被戴长贵一锄头砸碎了——她撸起袖子，眼看着就要扑到戴长贵身上打。
三妹连忙扯着她的袖子拦住了他，她自己却也委屈——铺地砖的时候她也是出了好多力的——瞪着戴长贵不住叫骂。
戴长贵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锄头一扬，仿佛下一瞬就要落在三妹的头上。这下四妹不愿意了，挣脱三妹的手，梗着脖子走到戴长贵面前，指着自己的颈子对他哭喊：“你砍，你砍呀！”
“我砍，我有啥不敢的？“戴长贵指着她的鼻子喷口水雨，”你再往前一步，头给你砍掉了！”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听见人吵得不可开交，院门后面的大黄狗也扯着脖链子嗷嗷狂吠。
”行了！“一片人吠狗叫声中，许小蛾大喊一声，”别吵了，你们俩把锄头放下，再不放下我就要叫——“
叫啥？许小蛾一愣，叫警察吗？这时候没有没警察？哎对，这时候有没有警察来着？
她忽然有些拿不准了，茫然四顾，一圈狼狈狂怒的人也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呵……许小蛾心中一乐，忽然又升起那种奇怪的疏离感来。
”你叫你爹也没用！“戴长贵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大声叫嚣道，”你爹那个药罐子，根本受不了我一指头，被我一戳就倒下了！“
许小蛾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她爹死得早，是她这辈子唯一的软肋，也是她的逆鳞。
戴长贵这一嗓子把她从疏离中拉回了现实，她定定地看着他，吐了口气，道：”不用说这些没用的，你们来我家闹，不就是想说我们家的羊啃了你们的庄稼吗？听好了，我的两个妹妹都说没啃，你们说啃了，有证据吗？“
”有啥？“戴长胜吊起一双扫帚眉，忽然捧腹大笑起来，”证据，你俩听见没，她要证据！“
”你笑啥？就说有没有就是了。“许小蛾不为所动。
戴长贵揽着他哥的肩，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们俩亲眼看见的，算不算证据？“
”你胡说！“三妹指着他大声道，”我们从你家地头过来时，那儿一个人都没有！“
”哎！哎！你们自己说得哎！“戴长胜大叫，”你们自己说的，从我家地头过来，还说没让羊啃我家的庄稼？“
”我们是从你家地头经过，但羊离得很远，根本没碰着你家的庄稼！“三妹急得冒了泪花。
”就是胡扯！“戴长贵道，”谁不知道你们家跟我们家不对付，尤其你们几个小丫头最刁蛮，肯定放羊啃我们家庄稼苗了！“
”这样吧，“许小蛾打断了他们无意义的争吵，”既然咱们都觉得自己有理，又谁都没有证据，那就等大人回来再说吧。“
”等什么大人？“戴长胜瞪了瞪眼，指着自己壮如牛犊的身材道，”我就是大人！“
”可我们还是小孩儿。“许小蛾道，”我们说不清的道理，让爹娘来帮我们说。“
”二姐，还是别让爹娘知道吧。“四妹不安地凑到她身边。
许小蛾看了她一眼，没当过家长的小孩自然不懂，但她上辈子活了五十多岁，儿子孙女都带过，自是知道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家长，否则她们几个女孩子肯定要吃亏。
谁知戴家两个还是不依不饶：“听见没，你妹妹都知道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能麻烦大人，你都多大了？还拴在爹娘裤腰带上呢？”
许小蛾懒得和他讲道理，二十一世纪的道理放到现在也讲不通。她别开头去，顺便扯住自己的两个妹妹，不让她们多嘴。
“喂！”见她们忽然不说话了，戴长贵有些意外，一下子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个人忽然开口了：“不掰扯也行，那你们给……给长胜和长贵道……道个歉，这事就算过……过去了。”
许小蛾打从一开始就被戴家兄弟吸引了全部火力，几乎没注意到还有第三个人在场，直到听到熟悉的磕巴声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朝他仔细看过去，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
“你……们家的羊啃……啃了人家的庄稼，人……家不追究就……就算了，你们还想打……打人。”那人又道。
“闭嘴吧，王波！”三妹道，“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就知道掺和别人家的事，烦不烦啊你？”
哦，王波。许小蛾想起来了。脑子里关于这个人的印象不多，只记得他没什么本事，家里也不行，总爱跟在戴家兄弟后面，就是个搅屎棍的角色。
“我……我……我怎么烦了？”王波一急起来就挤眉弄眼的，“我是想调……调解……调解……你……”
“调解个屁！”三妹啐了他一脸，“调解也找个口才好的，谁会找个结巴来调解？好事都给你说成坏事了！”
“哎……哎……你！”王波一脸委屈地看着戴家兄弟，“长……长胜哥，她骂我！”
戴长胜见兄弟受了委屈，自己也觉得下了面子，不由有些窝火，威胁道：“波儿说得有理，今天就按波儿说的，你们给我们道歉，我们就不追究了，否则……”
“你们别白日做梦了！我们又没做错事，凭什么给你们道歉？”三妹红了眼圈。
“就是，谁给你们道歉谁是狗！”四妹也补了一句。
戴家兄弟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般无二地撇了撇嘴，又抡起了锄头，两锄头下去，地上的红砖又碎了两块。
这下三妹和四妹彻底不干了，四妹初生牛犊不怕虎，伸手就往那锄头口上抓，被许小蛾劈手扯了回去。三妹也要往上冲，被许小蛾用另一只手扯着辫子揪了回来。
这时许小蛾已经看明白了，对方明摆着就是来找事的，好好讲道理是不能善了了，非得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态度不可。
她跑到院门后面，解开拴狗的绳子，对戴长胜三个道：”我们爹娘不在家，我们跟你们说不着。现在赶紧走，再不走我放狗了！“
三个青年互相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看她手里的狗。旺财的喉咙都快喊哑了，早就跃跃欲试，这下终于轮到它登场，兴奋得犹如古罗马斗兽场里的猛兽一般，昂首挺胸，虎目充血，对着戴长胜三个狠狠龇牙。
王波挥了挥手中的锄头，装模作样地吓唬了它一下，旺财对着他一声狂吠，犬牙全都龇在外面，双脚离地跃起来竟然有一人高。
王波唬了一跳，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踩在戴长贵的锄头上，不由一个趔趄，滚在了转地外面的泥地上，双手全是黑泥。
戴长贵被他带了一下，也跟着一个踉跄，好歹稳住了，没跟他一样摔个四仰八叉。但这样一来就很丢面子了，他把锄头扔到一边，赖皮赖脸地走到许小蛾跟前，头一歪，一脸痞气地盯着她：”就不走，有本事你就放狗咬我们！“
熟悉的脸，熟悉的痞子样，四十年前一度成为许小蛾的噩梦。可如今的许小蛾不是四十年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了，活了五十几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怕债主，怕江丽，却不会怕眼前这三个半大小子。
”好话歹话都说了，既然你们非要赖在这儿，那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旺财，上！“说完，许小蛾松了狗绳子。
旺财风一样冲了过去，一口咬在王波的小腿上。狗也有狗机灵，早就看出来他是这三个里头最怂的。
王波才刚在泥地里摔了一跤，现在又见一个黄毛獠牙的活阎王朝自己扑过来，不禁吓得手脚乱跳，哇哇大叫。
戴家兄弟见兄弟吃亏，立即帮着打狗。没几下，旺财身上多了几道血印子，不得不松了口。王波被戴长贵从狗口中抢下来，一条小腿被血染红了，疼地他不住叫唤。
戴长胜在旺财头上狠狠踢了一脚，踢得旺财晕头转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趴着连连呻吟。
接着，戴长胜一步一步逼到许小蛾面前。三妹和四妹早都吓傻了，见许小蛾要吃亏，颤颤巍巍地顶在她后面。
”你——“戴长胜伸出一根指头。
眼下这场面，就看谁能嚯得出去了。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许小蛾盯着他的手指，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
就在那根手指刚刚要碰到她的肩膀时，许小蛾忽然大叫一声，”砰“地仰面摔倒在地。
”哎哟，打人了，戴顺家的打人了！“
“谁来评评理啊，戴顺家的儿子打人了，要把人打死了！”
“哎呀，我不行了，我有心脏病，受不了惊吓，我喘不上气了，哎哟，我快死了……”
戴顺是戴长胜和戴长贵的爹，要说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戴家兄弟还能怕什么，那一准就是他们的爹。而他们的爹最看重的是什么？就是他那张十天半月也洗不了一次，却比他四个儿子的眼珠子加起来都要金贵的脸。
果然，一听见她嚷嚷起他爹的名字，戴长胜气焰上就矮了半截。他半蹲下去，想把许小蛾拉起来，可许小蛾哪里肯这么轻易放过他？上辈子做了一辈子老好人，可不代表她就是个傻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帮八十年代的愣头青，老娘今天也让你们见识见识二十一世纪的手段！
想到这里，她叫得更厉害了，还偷偷拽了拽两个妹妹的裤腿。
三妹和四妹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就吓傻了。见姐姐拽她们裤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姐姐真被打了，三妹撸起袖子来就要跟戴长胜干仗，四妹淌着泪跪倒在许小蛾身边。
许小蛾握住四妹的手，猛地一扯，把四妹也扯倒了，又在她手心用力掐了一把。
四妹一愣，扭头看了她一眼，刹那间福至心灵，不知怎的忽然领会了她的意图。两姐妹一起喊，声音顿时放大了一倍。
三妹还揪着戴长胜的领子不松手，冷不丁听见四妹也喊了起来，回头一看，就见两姐妹都在拼命冲她使眼色。她微微一愣，也反应了过来，脚一滑倒在两人身边，三个人一起杀猪似的嚎了起来。
这一嚎，就把邻居大婶大娘，大叔大爷，但凡在家的，还走得动的都嚎了过来。
许小蛾哭得惊天动地，指着戴家两兄弟历数他们的罪行，扯着衣领子让他们看自己肩膀上并不存在的伤痕，又指指地上被锄头打碎的三块红砖，最后指着角落里伤痕累累的旺财。
大婶大娘，大叔大爷们路见不平，见凶犯只不过是三个毛头小子，自是不吝拔刀相助。再加上戴家几个兄弟本来在村里的名声就不好，他们逮到这个机会，骂起来丝毫不留情面，其中说不得掺杂了不少私人恩怨。
戴家兄弟双口难敌八嘴，那声撕心裂肺的“你们看看王波！！！”被淹没在唾沫海洋里，犹如蚊子哼哼一般。
一场闹剧结束在三个青年灰头土脸地溜走和邻居大娘大婶，大叔大爷拍胸脯拍得砰砰响的正义里。许小蛾被无数双温暖的大手搀扶着，享受着他们的安抚。
她抬起眼，望向天空，天蓝蓝的，记忆中每每回忆起儿时的老家，总觉得一片灰蒙蒙的，却忘了那时的天空竟然是这么的蓝。
许小蛾笑了，笑出的眼泪中也带着喜悦。她许小蛾重生后的第一战——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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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首战告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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