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宛吟对琉璃道：“不必跟着我。”
她平静地迈向书房。
而后翻箱倒柜，才在书架的角落里，翻出陆谏一早写下的信。
陆谏请她告知他的母亲，儿子不孝，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她攥着两封信，只是下头那封，字迹潦草仓促，一眼便是匆忙写就的。
是今日陆谏给她的信，他在信上说，等他身死，即可替她父母申冤。
三千九百七十五个日夜，傅宛吟每天都在想，父母到底是因何离世。但她又不敢想，因为外祖母临死前告诉她——愔愔，活着便好，活着才能说以后。
许多人都盼望着她活着，但这些人都先她许多年离开。
傅宛吟直起身，将信揉作一团塞进一旁的柜中。
***
傅宛吟本打算去见袁明霁，却在院中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阿兄？”她在齐国公府见到周游，很是诧异。
周游将一月前陆谏交给他的信塞到傅宛吟手中：“愔愔，和离吧。”
傅宛吟看向手中的信笺，“和离书”三字的潇洒如出一辙，周游见她脸上有松动，温声道：“这样，对彼此都好。”
但傅宛吟却毅然决然地撕碎：“等他出来，再重新写一封。”
“愔愔，我不能眼见着陆谏连累你。”周游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官家已然保不住他，不若就此一刀两断。”
“看来阿兄也知道消息，想来不出三日京城中人人皆知，陆谏要保不住脑袋。”傅宛吟抬头，眼中却比周游预想的还要平静，“不过，他不会死。”
“愔愔，此事已是板上钉钉，陆谏清楚无法扭转。你还来得及，陆谏是愿意同你和离的。”
院内空空如也，只有傅宛吟的轻声在周游耳边回荡：“阿兄，他活着才能帮我。”
“我也可以！”周游抓住傅宛吟的手臂，“别犯糊涂。”
傅宛吟掰开周游的五指：“只有陆谏，只有他活着才能帮我查清我爹娘去世的真相，只有他可以。”
“我日日夜夜不敢忘姑姑姑父惨死的那日！但愔愔，活着的人也很重要，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我们回姑苏，姑苏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一切的喧嚣风波都和我们无关！”
“阿兄，你也有不愿放弃的事，我也有。”傅宛吟一双眼澄澈，“我一直记得好婆说的话，先活着再论其他。”[1]
傅宛吟越过周游，往袁明霁的院子走去。
在她身后，周游带着郁结的声音响起：“好。”
***
袁明霁握住枫雨的手，她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直到等来傅宛吟。
她见到傅宛吟，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愔愔，可是行直出事了？”
见到傅宛吟点头，袁明霁的手已然垂了下去。
“他让我同您道歉，是他不孝。”傅宛吟沉声道。
袁明霁捂住心口不停地喘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只是袁姨，陆谏查的到底是什么案子？他可曾同您说过？”
袁明霁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她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或许听过，命吉者，可借福之说。”
问名所求，即为八字是相生，又或者相克。
多年前，京城盛行八字借命，是因为有个道士善占卜，据说经过他之手的命格，莫不是滔天富贵，又或者是自此发黄腾达。
这般怪力乱神之事确实荒谬，许多人都说，这人是个骗子，却也有他的拥趸，私下偷偷求他请上一卦。
袁明霁当时尚在闺中，她听到这等怪谈，也就当作一个笑话，毕竟神鬼之事，她从来不信。她照常出门玩耍，无事便上酒楼吃香喝辣。
只是京中治安严谨，但仍旧防不住有过几个孩子被拐子拐走的腌臜事。因此袁家拘住袁明霁，不让她出门，甚至连三年一回的状元游街都不让她去瞧。
不过，大伙也都忘性大，几个月后，又如同没事儿人似的，过回往常的日子。
那几个消失的孩子，也如一滴雨水落入湖泊中，再也无了生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陆谏，更是无人在意。
傅宛吟望向袁明霁：“袁姨，当年那道士，可有名字？”
“人人都称他言??天师，无人只他俗家本名。”
离卦为火，午日为离卦，午时亦为离卦。离可称午，言并午，即为许。
傅宛吟忽地明白过来，为何许淑柔改姓许。
袁明霁眼见着傅宛吟对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说道：“袁姨，我有法子。”
她却紧紧攥住傅宛吟的手：“愔愔，我不许你去蹚这趟浑水。”
见傅宛吟要张嘴反驳，她更是坚决，“官家不曾将齐国公府满门连坐，便是只想动行直一人。你若陷进去，便是再难抽身。我会拟一封书信，呈给皇后，由她钦赐懿旨和离。
记住，活着，更重要。”
活着，更重要。
这是长辈对孩子最大的祈愿。我愿你荣华富贵，更愿你平安顺遂。
傅宛吟缓缓点头，但她的内心，已然做好了抉择。
袁明霁要保住她，那她就假装听话。
***
傅宛吟将袁明霁安抚着歇下后，她转头吩咐珊瑚：“备车，去城外庄子。”
***
城外庄子靠山，水流环山而过，比城内凉爽得多。
傅宛吟到时，许淑柔正靠着窗户，昂起头看天。
见到傅宛吟，她神神叨叨地开口唱着：“日落西方天边红诶，谁家野菜饭炊香咯。”[2]
“许姨娘，可还住得惯？”
许淑柔眼神空洞，并不搭理傅宛吟。
“姨娘不用装了，我看您精神不错，反正这里没有旁人。”傅宛吟走到窗边，遮住她的视线，“安姐儿很好。”
许淑柔收回视线，看向傅宛吟：“她好不好，与我何干？”
“原来姨娘，还能说话啊。”傅宛吟弯腰，“我还以为姨娘要装一辈子呢。”
“吴谷云都没死，我疯一辈子给谁看？”许淑柔冷漠道，“大姑娘倒是心善，连吴谷云的命都能保下。”
傅宛吟笑笑：“她没死，是老天垂怜。何况，是珊瑚心善救了她，同我无关。”
“你倒是同你母亲一样。”许淑柔扯扯嘴角，“一辈子都想做个烂好人，却又被礼教困着。”
“姨娘说错了，我母亲比我善良。”傅宛吟眼睛扑闪着，她在许淑柔耳边悄悄道，“毕竟，傅宸源的两万两白银，是我从傅家口袋里掏出来的。”
许淑柔先是一怔，而后畅快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宛吟直起身：“姨娘既然高兴了，就同我说一说往事吧。”
许淑柔笑声停下，她同傅安清一般的杏眼看着傅宛吟，那双眼睛因前段时间断水断食而凹陷，显得愈发大了。
她呆滞片刻后，缓缓开口。
“你母亲是姑苏人，应当不知道京城中三十年前盛行的观相算命一说。”
袁明霁知晓的是京城中盛行借命之说，许淑柔则是亲自在这借命之说里走过一遭。
她十岁时，他的父亲不知从哪认识个道士，说她是旺夫命。
而且，额外旺傅望平。
本来没人愿意当真，但那回周玉迟为替她解围开了口，反倒衬得她额外紧俏。这事儿，傅家二房本来没当回事儿，但大房开口，便成了顶顶要紧的大事。
袁珠红是万家陪嫁来的婢女，王老四则是傅家养家的奴才。
王老四自然是痛快应下，袁珠红虽说心有不舍，觉得不若让女儿去外头做个正经娘子。袁珠红也觍着脸求过夫人，夫人念她跟着她多年也同意了，就差最后撕掉卖身契。
但奈何老爷傅宗敦亲自点头，万芳秀再怎么讲理，袁珠红也得含笑接下赏赐。
许淑柔当初还不叫许淑柔，姓王。王淑柔拗不过父亲，母亲则是抱着她求她，最终还是一件衣服一片盖头嫁了出去。她跪在万芳秀面前谢恩以后，干的第一件事，请主子给她改姓。
大师曾说，她需得切断生恩，再换个姓氏破局。
择来择去，大师说“许”字很好。他的师父言??道长，俗名姓许。
但王淑柔变成许淑柔后，性子愈发孤僻，她见到生母和生父也只会视若无物，错身离开。
袁珠红也曾想问一问，为何她的女儿要如此对她，连姓氏都要改，她这个母亲也不认。
她穿上那身嫁衣前，也曾恳求她娘当她死了，但袁珠红不愿。那她只能亲手切断骨肉血缘，王淑柔没了，活着的是许淑柔。
许淑柔是恨。
她如何不恨呢？做了一辈子的姨娘，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应验。
她恨上头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因一句没有根据的话，便断送了她的一生。
***
“您可曾记得那道士是何模样？”
许淑柔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有他写的批命。”许淑柔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傅宛吟。
傅宛吟接过，这纸极为破旧，她摊开来，只觉得这字，有些眼熟。她眉头微皱：“您若不介意，我想借用这批命略做誊抄。”
许淑柔摆摆手：“拿走吧，不必再还，我用不上了。”
“多谢。”
***
回城路上，傅宛吟一直端详着手中的纸。
“王淑柔，成善二十一年二月十八卯时生，八字水旺，王属土克水，淑属水，柔属木得水生。眉清鼻低，官财两旺，财星生官星，官星旺而无克，婚宫坐财，食神制杀。诸如此等，皆为上福。”
她觉着这落笔横竖走字之间极为眼熟，直到她看到了——诸。
[1]好婆：外祖母
[2]谁家野菜饭炊香。（出自宋代·汪晫《念奴娇》）
[3]乱编的命格。旺别人不如旺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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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借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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