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根雕刻着龙纹的柱子支撑着北宣至高无上的殿宇,通铺的金砖倒映着天花复杂的纹路。
五六个重臣以文武官职之分站在大殿两侧,个个毕恭毕敬,只是用余光瞟了眼步入殿中的云蓁。
云蓁的视线落在官列左侧,为首的是当朝首辅。
他的夫人和虞渔的母亲是闺中密友,两家交情颇深,两位夫人孕中时就想结为亲家,但生下的都是女儿,于是虞渔同首辅千金便成了金兰姐妹。
前世虞家出事时,仅有首辅跪殿求情,平日里同虞家走得近的哪些官户在虞家获罪时全都成了哑巴。
申冤无门的那一刻,虞渔才彻底明白当下北宣的为官之道便是趋炎附势、重利轻义。
不过真要论起“利欲熏心”,谁又能比得过那道貌岸然的太师呢?
云蓁的视线往后挪了挪,藏在长袖中的手瞬间握成了拳头。
陆见舟!
她可太熟悉了!
年仅二一就位列三公,在一众中年朝臣里脱颖而出。无论是什么场合,他身上总透着儒雅之风,一颦一笑尽显文人风骨。
如今来看不过人面兽心罢了。
上一世的她被他“温文尔雅”的表面诓骗了去,见他的次数不过尔尔,却在父亲问到她的心意时道出那句:“女儿愿嫁他为妻。”
然则云蓁此刻见了他只想啐唾沫以示驱邪。
云蓁双手用力交叠,尽力克制气得发抖的身体。
“扶音。”
殿中那位唤了云蓁的小字。
她悄无声息地收起了视线,循着声音朝天花藻井正下方的宝座望去。
说起来,云蓁是头一回面圣,尽管那位在她眼中是个有眼无珠的君王,但君威之下,容不得她半点儿不敬。
她屈膝行礼道:“扶音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免礼,朕已将你遇刺之事交由大理寺彻查,等查出真凶,朕定会为你做主。”
云蓁只觉得可笑,上一世原主遇难,没有一个人替她、替整个送亲队伍讨回公道。只因人全都死了,故而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仅仅一个“匪寇作乱”的定论就将长公主之死给打发了。
倘若今日她没“活”着回来,遇刺一事怕也是草草了结。
云蓁视线一偏,正巧瞧见一个官员在圣上提到大理寺时恭敬颔首,想必他就是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就算不为本宫,也要为无数冤魂讨回公道,本宫在此替那些无辜之人谢过大人。”
云蓁俯身,大理寺卿连忙回礼,道:“陛下和殿下之命,臣铭记于心,定当不负所托!”
“三日后,由沈掌印亲自护送你出嫁,扶音不必担忧。”
宝座上传来了个坏消息。
圣上还是要云蓁和亲。
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次,她就不会再让别人执掌她的命运!
“臣妹不嫁了。”
言简意赅的五个字从敛衽而立的少女口中悠然蹦出。
朝臣震惊,圣上动怒。
“朕同你说过,和亲是换取两国和平的最善之法,难不成你想看到南戎铁骑踏过边关百姓尸身吗?!此事由不得你耍性子!”
圣上大云蓁八岁,二十三岁的他已有了帝王该有的威严,动怒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
云蓁上前一步,严肃道:“如果和亲当真能换取边关安定,扶音恨不得现已身在南戎。”
“此话何意?”圣上蹙眉,问道。
“南戎已备足兵马粮草,无论有没有和亲,南戎都会向北宣开战。臣妹就算去了,也会在踏足南戎的那一刻被取下首级以鼓舞将卒士气。”
圣上皱眉道:“为何如此笃定?”
上一世,长公主死后,南戎立刻借此挑起事端,大军攻城。
虞靖领命前去讨伐,却发现对方并非临时起意,早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他们早有攻打北宣边城的心思。
当时虞靖还叹息,漫漫和亲路,于长公主来说就是死路,哪怕没死在和亲路上,也会死在她抵达南戎的那一刻。
“他们若诚心,和亲队伍出了这么大动静,也该派使臣来慰问了吧?”
事关重大,朝臣面面相觑,而后纷纷将目光移至宝座上那位。
圣上沉默片刻,冲殿中离他最近的沈今鹤吩咐道:“沈掌印,你即刻去边关走一趟,看看南戎究竟是何居心!”
沈今鹤孤身而立,不属于殿内文武朝臣的任何一方,他眼帘微垂,将那双孤傲的眸子掩藏了一半,双手抱拳于空中轻轻一点,接了这份差事便大步流星离去。
沈今鹤走后,圣上又向云蓁投来关切的目光,“母后得知你遇刺后担忧了一整夜,你去给她报个平安吧。”
云蓁应声退下。
她刚踏过殿门,殿中一道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陛下,臣倾心虞府千金已久,跪请陛下恩准赐婚。”
这句话如阴曹地府的召唤,云蓁身子猛地一抖,一阵寒意席遍全身。
上一世,长公主离世,圣上特命举国同哀一月,故而陆见舟是在哀期过后两个月才求娶虞渔。
如今没了这茬,他的计划竟是一刻也不想等。
“虞都督尚在西部边关,朕也不好在他离京时就把他女儿许了亲,待他回京,朕问问他的意思。”
不出意外的话,虞渔将在一月后的千秋节宫宴上“偶遇”陆见舟。届时,云蓁须在陆见舟使出浑身解数之前同虞渔好好聊聊这个狼子野心的太师。
云蓁扯了扯嘴角,重新迈开步子离去。
长公主从不允许宫人行于她前面,今日她却放慢了步子,故意让宫人先于她引路。
云蓁捕捉到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疑惑,她并不在意,更不担心有人疑心她的身份。
她将性情转变得如此明显,就是想看看这暗流涌动的皇宫里,究竟谁为敌,谁为友。
昨夜雨帘密布,寿康宫前院仍有尚未舀走的水洼。
水面上渐渐浮现出云蓁的身影,打扫的宫人一惊,向云蓁行了礼后就欣喜地跑去主殿门前禀告:“太后娘娘,长公主来啦!”
宫人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了一道柔声,紧接着,声音的主人就迫不及待地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走到门口。
妇人头戴?髻,身穿暗紫宽袖,比甲用以翡翠点缀,浑身散发着贵气。
云蓁礼数还未行完,她就握住云蓁的手,拉着她进了屋。
“扶音,真是苦了你了。”
说着,她抬手用袖口在眼角处轻轻擦拭了几下。
云蓁拉起她的手在半空晃了几下,如孩子般用撒娇的语气说道:“让母后担忧,是儿臣之过。”
“扶音看没看清刺客的样貌?”
云蓁摇摇头,“个个蒙面,儿臣没看清。”
太后钟氏轻拍着云蓁的手背,宽慰道:“无碍,缉拿刺客便交由大理寺去办,你且放心。”
随即,太后向一旁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拍拍手,两个宫人恭敬地步入殿中,齐齐跪在云蓁面前行礼。
不等云蓁发问,李嬷嬷就开了口:“经此一遭,殿下府上的人去了大半,殿下身边还是要有贴身伺候的,太后娘娘特意挑了两个机灵的给殿下当贴身丫鬟使。”
“多谢母后。”
太后话锋一转,脸上仍挂着慈祥的笑,眼中透出几分好奇,问道:“扶音是何时学会泅水的?”
云蓁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落水一事,她湿了衣发,旁人只当她被雨淋了身子,太后却精准道出事情的真相。
是她猜得准,还是她原本就知晓……
云蓁藏住心中的猜忌,眸色沉了几分,颤抖的嘴唇和止不住的泪珠将她的害怕佯装得淋漓尽致。
“儿臣拼命挣扎,水一口一口灌入儿臣腹中,儿臣永远忘不了那种窒息感,若不是乱中摸到一块浮木,只怕儿臣真的回不来了……”
云蓁一边说一边流泪,手里的帕子刚拭去一行泪,帕子还未离脸,又有泪水顺流而下,委实让人心疼。
太后忙安慰了她几句,不再提此话题。
约莫一个时辰后,云蓁出了寿康宫,身后跟着太后派给她的两个贴身丫鬟。
自打虞家出了事,她就明白了凡事须得万分小心的道理,待人如此,用人亦如此,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太后指派的这两个丫鬟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把人打发走呢?
长公主府的人近来常常私下议论:经历过生死的人是否皆会性情大变?
从前的长公主哪儿会把下人放在眼里,每次都是视若无睹地掠过身侧行礼的下人,如今竟能笑着说出“免礼”二字。
从前的长公主一得空就去国公府见心上人,如今非但不去了,而且再未念叨过“国公爷”这三个字。
从前的长公主最怕长虫,如今竟在府中养了好大一条!
云蓁惬意地靠在院中躺椅上欣赏着笼里盘旋如环的大家伙。
自从只要她将这条长虫放在身侧,那两个贴身丫鬟就不敢靠近她。
云蓁朝站得远远的丫鬟招了招手,“柳儿过来。”
柳儿特意避开那笼子,站在云蓁的另一侧,“殿下有何吩咐?”
云蓁微微颔首,下巴往石桌上的那盘生肉一偏,随即又伸出纤细的食指指了指吐着信子的长虫,“它饿了。”
“奴婢这就把侍卫喊来。”
云蓁的吩咐再明显不过,但柳儿实在怕那玩意儿,就连看它一瞬都浑身冒冷汗,于是只能装傻充楞。
“侍卫毕竟是些粗人,倒是你,做事细心,这活儿往后便由你来做。”
柳儿正欲挪动的脚又轻轻放下,主子的话既已挑明,她这个做奴婢的岂能再推脱。
云蓁手中捧着今晨刚送至府上的樱桃,看着柳儿三步一停顿地靠近笼子。
“它是五步蛇,你要小心些哦。”
“啊……五步蛇!被咬后走五步就会死吗……”
云蓁歪头思索片刻,郑重其事道:“倘若注入的毒液较多,大抵撑不了五步吧。”
柳儿被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殿、殿下……奴婢……”
“你若不敢,就让碧珠来。”
云蓁的话像是给了柳儿一根救命稻草,她一口一个“殿下恕罪”,然后灰溜溜地跑开了。
“你去,殿下明明是唤你喂的。”
“都是殿下的丫鬟,为殿下做事何故要分你我?”
“我见不得那东西一眼,自打那蛇进了府,我走路都要多看几眼,让我替你喂蛇,你倒不如杀了我呢!”
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姑娘,十有**都是怕蛇的,云蓁正是瞧准了这点,才大着胆子行此绝招。
相信不出十日,柳儿和碧珠便会跪在太后面前,抓着她的金箔花纹绣鞋,梨花带泪地哀求把她们调离长公主府。
一个奴婢端着点心朝云蓁走来,也刻意避开了笼子,完事后她并未离开,弯腰在云蓁耳边说了句:“殿下,奴婢有一计可让令国公对您刮目相看!”
云蓁正好闲来无事,便容她继续往下说。
“殿下可将蛇偷偷带去千秋节宫宴上,待众人被吓到之际,殿下挺身而出将这畜生擒了,论谁都要夸殿下一句果敢!”
真乃一馊主意,云蓁心中白了她一眼,瞧她这得心应手的样子,应是不止一次献计了,而她也不是第一个如此行事的下人。
懿贞皇后薨殁后,太后便指派了这些人来年仅五岁的原主身边随侍。
云蓁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明面上被派来照顾公主的起居,实则是——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原本端庄大方的公主教成粗俗鄙陋的市井小民。
这些日子,下人们总在她面前说些本不该从贵府奴仆口中说出的话,也总是提到令国公,常说谁家的小姐给国公府塞了情牍,在云蓁面前煽风点火,暗示云蓁该拿出长公主的架子到那小姐府上宣示主权。
柳儿和碧珠两个贴身丫鬟也常在云蓁耳边念叨,说云蓁就该如从前那般放高姿态,长公主本就是尊贵之人。
原主在过去的十年便是日复一日听着这些不像话的言辞,以至于到后来,她心智长成时,却已辨不出良谗之分。
原主名声狼藉,故而死后无人问津,像是被人丢弃的石头,孤零零地长眠于潭底。
入府以来,云蓁不止一次久久凝望着铜镜中的可怜人,她深知比蛇还要可怕的是佛面蛇心的人。
陆见舟如此,太后钟氏亦如此。
她定要让他们知晓——
善恶终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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