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安静下来，琼苏的笑容僵在脸上，缓缓收拢。她呆立着，过了片刻她走到明夷身前，她看见明夷低着头，地上晕开大朵的泪花，她两手捧起她的脸，看她的眼泪如珠子似的滚落，慌乱的用手去擦：“别，别……”
语不成句，说着自己也跟着掉眼泪，她伸手抱住明夷，两人相拥着流泪。
那天她们谁都没有吃饭，两人躺在琼苏的床上，明夷睁着红肿的双眼：“苏苏，你和我说说我走后，都发生了什么吧。”
琼苏侧卧着，闻言，微微垂眼：“你那天将我们送走后，花花去找孩子了，你应该知道。”
她深深吸了口气，扬起一张笑脸：“我嘛，就四处流浪喽，我去了好多地方，见了好多人呢，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
明夷转过身看她：“你们后来见过吗？”
琼苏沉默了一会，摇头：“没有，没见过。”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明夷，打了个哈欠：“好累呀，我要睡了。”
夜渐深了，月亮高高挂起，万籁俱静，连虫鸣都停歇了。
琼苏从床上坐起，月光柔柔的照进来，她枕头上是一大片洇湿的暗色。明夷还在睡，琼苏轻手轻脚的起床，在门口看了明夷半晌，随后低头跑了出去。
她闷头跑到河边，随后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小的空镜。之所以叫空镜，是因为那镜子只有一个边框，边框之中并无铜片，空无一物。
琼苏指尖亮起淡蓝光晕，随后将其打入镜框之中，那镜子空处便亮起水一般浮动的蓝光，可过了许久，那镜子都没有响动。琼苏有施法数次，可镜子那头依旧没有回应。
琼苏捧着镜子，像是再也忍不住的大哭起来：“花花你在哪？你快出来呀，你出来呀……呜呜呜……”
“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我不忍心，我真的不忍心……我要是也走了，我们都不在了，公主怎么办？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不远处的树影下，明夷用力捂住嘴，跌坐在地，她眼睛大大的睁着，泪流不止。
而远处河水深处，一条尾巴一闪而过。
第二日，明夷醒来时，床上已经空了。她打开门帘走出去，却见琼苏正背对着她，不知在鼓捣什么。
“苏苏，你在干嘛？”
琼苏背影僵硬一瞬，随后慢慢放松下来，转头过来时，眼角红红的：“我们去给花花立衣冠冢吧。”
明夷走过去，她看了眼桌上的东西，有许多零碎的小摆件，还有陈旧的竹蓝，磨破的草鞋等等编织物。凫花贯会做这些，可那草鞋却不是琼苏的尺寸。明夷猜测，这许是凫花来探望她时，给寨子中人编织的旧物。
她没有刨根问底，而是将东西揽进怀里，偏头对琼苏道：“走。”
琼苏两唇抿着，点点头，两人并肩走着，在大山深处寻了个幽避之处，将东西葬了进去。
这里四季花开不断，风一吹，落花飘飞，明夷忽然想起了那个夏季。
明夷初遇凫花时，已经一百多岁，可她从未出过高阁，仍是个天真少女。那时的琼苏比她还小，是妖宫中人族奴隶留下的孩子。她父母忍受不了永世囚禁，于一个春日双双落水而亡，被捞上来时，两人仍旧紧紧相拥。
他们得了自由，却留下一个只会流着口水满地爬的小婴儿。明夷瞧着稀奇，正巧缺个陪伴，于是便将婴儿带了回去。
那是百年生涯中的第一次，明夷开始思考，自由是什么？外面的世界当真那么美好吗？
当时明夷亦觉得他们狠心，为了虚妄的东西去死，只是后来她才知道，他们比任何人都爱他们的孩子。
在妖宫，人族虽是奴隶，却也分高低贵贱。
琼苏的父母便是最下层，他们干着最苦最累的活，是最低等的奴隶，一辈子都无法靠近公主居住的中心。他们不被允许生有后代，他们的结合被称为“通奸”。
孩子日日长大，总有瞒不住的时候，于是他们决定用自己的死，让百年平静妖宫掀起一丝波澜。恰逢明夷正是爱玩的年纪，春季到了，她总会偷偷去外围摘那里最美的棠花。
于是他们死在了离妖仙公主最近的碧湖。
盼望他们的死能吸引来天真的公主，为他们的孩子，寻一条可以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路。
后来的明夷明白了这些，却还是忍不住会想，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琼苏六岁时，凫花也来到了这里，她不爱说话，总是整日一个人沉默的练剑。
那是一个雷雨天，一只鸟妖穿过了妖宫结界，被妖卫们斩于大殿门口。
雷声嗡鸣，电光撕裂天际，明夷抬头看着结界上正在恢复的裂口，一颗心跳的飞快。
她看到自由就在眼前。
年迈的妖族嬷嬷告诉她，鸟妖在雷雨天学会飞行，而他们蜕变人身时，也是在雷雨天。
他们要经过雷电淬炼，方能褪去妖身，练出最坚韧的躯体。
可有许多鸟妖会在蜕变时失败，他们功力太浅，雷电会击溃他们的神志，他们会疯上许多日，但由于雷电仍旧积蓄在他们体内，他们同时又非常强大。
简单来说，那就是一群强大又失控，只会遵循本能的傻子。
嬷嬷说，失控的鸟妖会突然冲破结界，大概是因为，妖宫内的鹿鸣小山上，结了许多的蓝葡萄，那是他们鸟族最爱吃的果子。
明夷记在了心里。
妖宫很高很高，高到明夷没有在围墙上空见过任何生物，亦没有妖族敢来此造次。所以失控又强大的鸟妖，是她唯一见识外面的机会。
明夷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琼苏，琼苏自然支持，于是两人摘走了鹿鸣小山上所有的蓝葡萄，在一个雷雨之夜，将它挂在了自己身上。
那日两人挂着满身蓝葡萄，在廊下等了半夜，就在两人缩成一团，抱着呼呼大睡时，一只鸟妖出现，直接将二人掳走。
妖卫赶到时，只听到公主兴奋的大叫，在雷鸣声中显得细小，又羸弱。
空中风狂雨骤，惊雷动地，闪电陡然直下，似乎下一秒就要劈在头顶。最初的兴奋后，两人又害怕起来，鸟妖将她二人掳到山腰的巢穴之中，她们摔在地上，皮肉生疼。
鸟妖高大的身体将洞口整个堵住，它浑身湿透，水滴从羽毛上滑落，汇成一线涓流，闪电劈过，照亮它血红的妖眼。
这时她们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一只失智的鸟妖。
鸟妖啄食她们身上的蓝葡萄，坚硬的鸟喙戳破皮肤，直接将她们啄的皮开肉绽。
明夷修为低下，可她好歹是妖族，于是死死护住琼苏，等她们被找到时，两人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找到她们的是凫花，那时天刚亮，阳光探出朦胧一线，凫花拿着剑，站在洞口处，她没什么表情，身上血迹斑斓，阳光从她身后而来，那一刻明夷明白，她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后来，凫花背着明夷，怀里抱着琼苏，一步一步的往妖宫去。
那时天光大亮，她们一起见到了最美的世间。
也是在那时，明夷才知道，原来鹿鸣小山不是小山，它是鹿鸣山的山尖，而鹿鸣山高一千三百丈，明夷的妖宫就建在它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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