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玦为官是酷吏,为人是奸邪,手下亡魂无数,实打实的恶名在外,人人畏惧。
沈姝也是担心车夫和折柳不敢前往,这才想了个婉转的法子。到时这二人若是害怕,可以待在归云楼,她独自前往便行。
折柳万分诧异,眼眸深处还藏着深深的恐惧,“姑娘,您……是不是说错了?”
“没有说错,靖王便是我的贵人。”沈姝十分理解折柳的反应,甚至曾经,她也是那样畏惧着。
但是以后,她不会再怕了。
折柳面色难看地盯着沈姝,想从她脸上看出玩笑的意味。
但沈姝的表情温柔且认真。
折柳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接着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抬臀又挨沈姝近了些,压低声音紧张地问,“姑娘……怎会认识……认识那人?”
不待沈姝回答,又结结巴巴道,“姑娘有什么事,找少爷商量便好,千万……千万别去找那个人!您来京师才半年,您不知道,那个人……那个人比阎王还可怕!”
“我知道。”沈姝宽慰地拍拍折柳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背,“你之前和我说过。”
“我说过么?”折柳一愣,思索了片刻,随即一拍自己额头,“对,我上次说过了,这一紧张就给忘了。”
沈姝宽容地微笑,“你若是害怕,待在归云楼便好。”
折柳脸上现出纠结的神色,一时没有说话。沈姝耳边,便只有车轮骨碌碌转动,和春雨的沙沙声了。
京师繁华,此时又是午后,即便下雨也不见冷清。沈姝拉开小窗布帘,入目的是缠绵的雨丝,雨丝中来去匆匆的行人和规整的街道,街道尽头,有一角高高翘起的屋檐,檐上屋脊兽威武生动——那里,便是靖王府。
沈姝遥望着靖王府的屋檐,陷入回忆。
折柳说的“上次”,是开春的时候。折柳不在身边,沈姝由采樱陪着出行,好巧不巧地,经过了靖王府。
那日她坐的是另一辆马车,车壁上有雕花木窗。沈姝正笼着袖子安静坐着,不期然看到几滴鲜血染上窗纱。
当时的她怔住了,傻乎乎推开车窗,一抬头,便看见靖王府威严的围墙内,那一株高耸的大树上,挂着好几个血淋淋的人,有的似乎已经咽了气、一动不动,有的仍鲜血淋漓。
其中一个,似乎是刚吊起来的,仍在摇晃,身上血便落到了沈姝的车窗窗纱上,甚至是脸上。
饶是沈姝常与伤病打交道,那一日仍是被吓得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回去后便病了。也是那段时日,折柳细细与沈姝说了靖王的可怕。
这是上辈子沈姝活着时,唯一与萧玦的交集。
现在她正要去见这个“比阎王还可怕”的人,但心中再无忧惧。
沈姝望着窗外浅笑,忽然看到两个身穿斗篷,在街上躲躲藏藏行走的人,看身形有点眼熟。
只是那两道身影很快消失,沈姝也没有探究的想法,将之抛在了脑后。
大约也是害怕靖王,这次赶车的下人特意绕了些路,费了一翻功夫才抵达归云楼,将车停在楼外角落。
“你就在此等候,我很快便回。”谢府生活并不富裕,沈姝一个前来投靠的表姑娘也没有多余闲钱,能请折柳在归云楼饮一壶好茶打发时间,因此看她的目光有些抱歉。
“姑娘……”折柳拉着沈姝的手不放,一副不肯让她羊入虎口的模样。
“安心,无事的。”沈姝安定笑着,拍拍折柳,示意她松手。
折柳却仍拉着她,忽然用力吐出一口气,决然道,“不行,我不能让姑娘独自去见……我得陪着!万一出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沈姝便也由着她,轻柔应了一声好。
主仆二人前后下了马车,共撑了一把伞,朝雨雾中默默矗立的靖王府走去。
越靠近王府那威严的城墙,折柳越是拘谨,用力扯着沈姝的衣袖,几乎要贴到她身上,声音也带着颤,“姑……姑娘,你当真要见的是……是……”
仿佛后面的话烫嘴,折柳支支吾吾就是不敢说出。
“靖王。”沈姝微笑着替她补充,心下无奈,也不知萧玦到底吓坏了多少人。
说话间走到路口,沉重的脚步声从相交的另一条街道传来。沈姝转头去看,便见四列军士排得整整齐齐,护着一辆马车渐行渐近。
那马车是金丝楠木大车,三匹高头骏马并拉,奢华而尊贵。马车周围的军士形容整肃,行进迅捷而丝毫不乱,左侧有两名骑马的头领,当先一位沈姝认识,是萧玦身边的卫队长,岑敬。
运气不错。沈姝微笑,按捺住心中泛起的激动,迎上前去。
不料当先的一位军士拦住了她,将手中的兵刃抽出半截,瞪眼威吓道,“靖王出行,闲杂人等退散!”
折柳被他的杀气吓得直缩脖子,发着抖扯紧沈姝。
“莫怕。”沈姝安慰她一声,转头冷静地看向岑敬,扬声道,“将军,小女子沈姝,有事求见靖王。”
岑敬端正地骑在高头大马上,面沉如水。他策马走近两步,上下扫了沈姝一眼,目光带着刀口舔血之人独有的冰冷肃杀。
沈姝平静地迎着他的审视,眸光坦然,却听到岑敬冷冰冰的声音,“退开。”
有了上辈子死后的“经历”,沈姝已习惯岑敬冷漠而利落的性子,对此并不感冒犯,只是略有些失望地看向了萧玦的马车。
方才她的声音并不微弱,此处又格外安静,她总觉得萧玦应当是能听到她的话的,可他没有反应。
或许他当真没有听见?沈姝又曼声冲着那马车的木门道,“小女子沈姝,求见王爷!”
雕着龙冲云霄纹的木门纹丝不动,倒是旁边岑敬脸上杀气一显,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他见得多了。
他家王爷是当今皇帝的胞弟、倚重的左臂右膀,官拜大司寇,统领刑狱,手握重权而又手段血腥,兼之性情还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乖戾。能“求见”上门的女子,无外乎两种,要么是别有居心意图以美色收买他,要么就是妄图刺杀他。
无论哪种,都不必浪费时间。
——总不可能是来叙旧的。岑敬抽刀拦在身侧,冷斥,“不想死就走开。”
雪亮的刀锋劈开空中的雨滴,溅到沈姝的脸上,而萧玦的马车依然毫无动静,只有车檐下的金铃在风中微动。
折柳吓得快哭了,拉着沈姝往后扯,“姑娘,姑娘,我们走罢……”
沈姝不动。她不知此时的萧玦是故意还是当真不认识她,可她忽然意识到,她与萧玦身份云泥之别,如若萧玦不肯见她,即便近在眼前,她也见不到。
更遑论如何报恩……
岑敬见沈姝仍不退开,担心她是刺客,手腕一翻,就要动手。
折柳对靖王“活阎王”之名刻骨铭心,当下觉得自己主仆二人即将身首异处,声音已带了哭腔,“姑娘……”
走,还是不走?萧玦此刻到底是尚不认识她,还是有别的因由?上辈子生死与共,这辈子要变成陌路么?
沈姝来时的满心激荡,此时尽数变成犹疑。她倍感矛盾,先后退了两步避开岑敬锋芒,同时心中仍在思虑着破局的办法。
岑敬见沈姝配合,便收回了刀势,仍拦在身侧,警惕地盯着沈姝。
这时沈姝想起了,曾在冰冷而黑暗的密室,那一声声痛侧心扉的“娉娉”——回想起来,萧玦似乎从来没有唤过她“沈姝”。也许他对她的乳名更熟悉?
有了突破点,沈姝脸上漾开一抹笑意,抬起清亮的眼眸看向萧玦马车,道,“小女子沈姝,有一个小名,叫做‘娉娉’……”
“吱呀”一声,紧闭多时的马车车门,终于开了。
率先印入沈姝眼帘的,是一支白皙如玉的手,指甲整齐圆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适合焚香抚琴,极难与“杀人如麻”这等词联系起来。
紧接着,手的主人微弯了腰,从马车内出来,而后直身站住。
有人给萧玦端来了脚踏,但他没有下车,而是直直站在车前的木板上,居高临下看着沈姝。
雨停了,但四下仍水雾弥漫。沈姝隔着雾气与萧玦对望。
烟青色的雨雾中,一身朱墨织金深衣的萧玦无比醒目。锦衣玉冠的模样,与身后鎏金披彩的马车互相映衬,奢华尊贵尽显。
他生得高大,站于高处、雾中,更显长身玉立,一张脸俊美无俦,叫雾柔和了棱角,更突出一双绝伦的眼睛来——冷酷无情“活阎王”一样的靖王,生了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目,看谁都仿佛脉脉含情。
他在笑,笑出唇边一颗俊俏的酒窝。然而熟悉的人知道,他笑得越好看,心中怒气越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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