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啊！妖怪！！！！”
商队做的是小本生意，能花在食宿上的银钱不多，给车夫们安排的是一间大通铺，二牛这一嗓子嚎出来，房里的全醒了不说，就连大半个驿站的人都惊醒了。
睡在他身侧的人不满地踢了他一脚，语气含混：“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哪来的妖怪。”
二牛眼中还泛着被梦魇惊醒的迷蒙，被这么一踢，彻底清醒了。
他转身一把揪住身侧那人的领子，两条手臂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有妖怪、有妖怪，我看到了……就在马车里，马车里有妖怪！”
他亲眼所见，从车帘掀开的缝隙中，有两个人坐在里边，其中一个眼睛发红光，肯定是妖怪！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语气激动，唾沫横飞的喊：“小姐、小姐也是妖怪！她在马车里藏了两个妖怪！”
“她还咬死了我大哥！！”
被他揪住的人弄明白了，这二牛怕不是吓傻了没缓过劲来，扫开他的手往被子里窝了窝，忍着被吵醒的不耐解释：“小姐被邪魔附体，已经被路过的道长斩杀了。”
“至于马车里的妖怪……怕不是你眼花了，我们可没看到马车里有人。”
“就是啊，大半夜的别撒癔症。”
“你不睡我们还要睡呢。”
“不想睡就到外边守货去。”
其他被吵醒的人火气颇大，呛了二牛几句便要接着睡。
本以为二牛会就此消停，谁料他静默片刻，便起身冲了出去，连鞋都顾不得穿。
“张叔！张叔！”
张叔便是领队。
他不知张叔住哪间，就挨个拍门，等他拍开张叔的房门，驿站内早已乱作一团，不少人憋着火跟在二牛后头，要他给个说法。
张叔一开门，就被二牛和他身后的一大票人惊到了，但他面上却一片平静：“何事？”
“张叔，有妖怪！”二牛一把攥住张叔的肩膀，惶恐道：“小姐车上有个红眼睛妖怪！”
身后聚集的人一听有妖怪，当即四散开来，躲回了各自房中，胆子大些的，则是干脆出去请人捉妖了。
“红眼妖怪？”
张叔思索片刻，陡然想起那位蒙着眼自称身患眼疾的公子。
那两人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且好巧不巧阻止了邪魔大开杀戒，着实可疑，这大漠茫茫，来往人员颇多，所行路线不尽相同，像他们这种全是普通人的商队，往往遭遇妖魔袭击都是无一生还，怎么偏偏就他们有这么好的运气，被一位修为精深的道长相救？
都说妖魔需借人气蒙混护城大阵方可入关，这二人跟着他们，怕不是为了趁机混入城中。
张叔当机立断：“走，我们去上报千山秀。”
他一家老小都在二十年前死于妖怪之手，早已对妖魔恨之入骨，眼下妖怪近在眼前，他怎能不请人来灭？
＊＊
今夜梦魇未来扰梦，九黎难得睡了片刻安稳觉，奈何被骚乱惊醒。
床榻被历阳占着，九黎便只得在房中矮塌将就。
九黎从塌上坐起，望了历阳一眼，这人自日落西山睡到月上中天，仍未有醒来的迹象，此刻外头嘈杂不止，他也只是揪着被子翻了个身。
隐约听有人喊着什么妖怪、捉妖一类的字眼，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九黎穿上鞋袜行至床边，准备将历阳摇醒。
“咚咚。”
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收回探出的手，指尖微动，翎羽化作的滚金红袍便裹在了素白里衣之外。
“吱呀——”
九黎上前开了房门：“何事……”
话音未落，一道灿金符纸径直飞来，粘住九黎面庞，而后迅速溶解开来，化去了他捏出的假面。
“一言不发便出手毁我精心捏就的假面，这位道长未免太过无礼。”九黎漫不经心一抬眼，露出一双金瞳。
扔出符纸之人只是冷笑一声，提剑便砍。
方才开门间隙，他观此人面孔，木讷呆板瞳仁无光，显然是一副假面，于是想也不想扔了道符出去，假面之下，果然是个该死的妖孽。
九黎抽剑挡开，轻轻向后跃出几步，扫了眼对方衣服上的纹样，发现是千山秀的人。
三百年前那一场灾祸，整个琼兰城的人死了个七七八八，而千山秀的修士，则是无一生还。
于是他微微蹙眉，摇摇头惋惜道：“我观道长印堂发黑，周身灵光泛红，恐有血光之灾啊，还请道长多加小心。”
是不是真的血光之灾其余人不知道，总之道长当他是在挑衅，被气得七窍生烟，抄着剑捏着符再次攻了上来。
“哎呀哎呀，”九黎连忙闪开，卸去伪装，他便露了本性，半点没了先前那副木讷样：“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好心提醒，你却刀剑相向……”
“既如此，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九黎凌空跃至道长身后，足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趁道长不备，反手握住剑柄一劈道长后颈，将人劈晕了。
门外侯着的其余修士傻了眼，冯岼师叔的实力在门中虽算不得名列前茅，却也是独挡一方的大能，居然被这妖怪三两下便打昏了？
定然是巧合！
趁人不备搞偷袭，好生狡猾的妖物！
几人抄着剑便要为师叔报这偷袭之恨，可打眼一瞧，房里除了倒在地上的师叔，哪还有别人？
但闻窗户吱呀晃动，原来那妖物早趁机翻窗溜了。
＊＊
九黎架着昏睡不醒的历阳，飞掠屋檐高墙，落进了一条不起眼的窄巷。
窄巷里立着间破庙，踏进没几步，历阳头上银冠滑落，发出一声清响。
这人睡相极差，在塌上翻来滚去，发辫早已睡得歪歪斜斜，九黎带着他一路疾行，堪堪缀在发上的银冠终是支撑不住，当啷落地，散落万千青丝。
恰在此时，历阳醒了。
他望着脚边的银冠迟缓地眨了眨眼，然后抽回搭在九黎肩上的胳膊，蹲下将银冠捡了起来，臭着脸将上头的灰尘吹干净，重新束好发戴上了。
如若忽略这一张臭脸，这画面倒称得上赏心悦目。
历阳站起来，发觉自己身处一间破破烂烂的寺庙，他看向九黎，瞧见对方卸去伪装的面容后，几不可查地呆了一瞬，若无其事道：“发生了何事？”
“有人请了千山秀的道长来捉妖，我便带着你遛出来了。”
三百年前，千山秀乃是坐镇琼兰的修仙门派，城中遍布他们的瞭望塔，一旦发现城内混入妖魔，便是插翅也难飞出。
拂开岚障千山秀，削尽邪魔六宇空。
千山秀与妖魔之间，向来是倾尽全力，妖魔不死不罢休。但凡被他们盯上的妖魔，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座城，在琼兰被他们庇护着的千百年间，从未有过例外。
即便是在现今，在幻境之外，在妖族冤屈尽数洗尽的今天，千山秀仍庇护着许多饱受邪魔侵扰之地。
有修士围追堵截，他们的行动处处受限，不如早点破除幻境出去。
本想恢复些元气再去寻阵眼，眼下只得速战速决了，左右这小妖的修为应当够用，届时他只需躲在他身后即可。
历阳有了决断，向外走去：“随我来，去破阵。”
瞭望塔顶的灵石一颗接一颗亮起，灼得黑夜泛白恍若黎明，在这灵光笼罩下，历阳只觉周身微微发烫，就像是火舌轻舔他的肌肤，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肉被灼烧的刺痛，可抬手一看，手背上的肌肤毫发无损，想来只是一场幻觉。
他猛咬一口舌尖维持清醒，让自己不被幻象迷惑心神，领着九黎飞快地在杂乱窄小的小巷里穿行。
这些巷子居住的大多是些贫苦人家，家里放不下的东西在巷子里随意堆放，就连墙上都不放过，倒是恰巧能为他们遮掩一二，避免被灵光照出身形。
行至半途，九黎猛然意识到历阳所行方向，正是白日里霞光飞来的方向。
那柄剑先前搁在醉仙阁未取，它出现的方向，自然是醉仙阁。
醉仙阁塌陷触发第二层幻境，使他二人跌至此处，如今它又出现在城中，阵眼所在之地，显而易见。
这幻境主人费尽心思将入境之人引至三百年前的醉仙阁，究竟所为何事？
两人匆匆行至醉仙阁。
它坐落在琼兰南面，面积比先前所见大了数倍，亭台楼阁苍翠密林点缀其间，而先前那坐小楼，仍是立在正中，丝毫不受城里捉妖动静所扰，莺歌燕舞，自顾自逍遥快活。
历阳打头，两人自后门潜入，悄无声息遛进了小楼，凭着记忆从窗户翻入了放着剑的屋子。
这间房曾被白狐分配出来，应是无人居住，恰好可供他们暂时落脚。
九黎关上窗，转过身就见历阳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一旁的屏风。
房内弥漫浅淡熏香，昏黄烛影下，屏风后明晃晃地映着一位女子的背影，瞧着像是在梳妆。
“你去打晕她。”历阳传音道。
“……”
九黎默然须臾，乖乖照做，从镜面照不到的方向缓步贴近那女子。
镜面照不见他，他自然也就无法透过镜面看到女子真容，于是当他贴近，女子陡然扭过脸来，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此人竟是白狐。
而她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更是惊人：“看来我与公子颇有缘分呢，竟能在这偌大的第二层幻境中相遇。”
听她所言，似乎她也是落入幻境不得出之人，可先前历阳说过，这幻境之中只有他们两人为实，如今两人各执一词，这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人居心叵测。
历阳在外头听到动静，绕过屏风走了进来，眸子微眯，盯了白狐片刻，哼笑一声：“有趣。”
白狐却像是没看到历阳，也未曾听到他的声音一般，目不斜视同九黎道：“不知公子可有离开幻境的法子？”
“？？？”
先前这狐狸可不是这般作态，若不是他谎称是断袖，她和那几个姐妹恨不得同他纠缠一夜，怎的几个时辰不见，便成了这般——
究竟是真的看不到他，还是刻意为之？
于是历阳戳了戳九黎，光明正大道：“试探她，看看是不是装的。”
九黎笑了，目露疑惑：“这位姑娘，我们见过吗？”
他假面已卸，这狐狸却能认出他，着实可疑。
白狐面色微僵，讪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们狐妖识人，靠的可不是皮相，而是气味，眼睛可能会看错人，鼻子可不会闻错味。”
“瞧您本相，我们同为妖族，何不在这幻境中相互照应？”
九黎不置可否，指了指历阳，“这我做不了主，你不妨问问我的同伴？”
“嗯？”白狐眨眨眼，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皆是实打实的迷惑：“公子莫要同我说笑了，此间除了你我，哪还有别人？”
“咱们不妨说点正事，”白狐起身，对九黎行了一礼，“我已知晓阵眼所在，只是我那几个姊妹皆不知所踪，以我修为，只得隐约感知到她们就在附近，如若公子助我寻回姊妹，我定将阵眼所在告知。”
历阳翻了个白眼：“跟她说，何必那么麻烦，直接破阵，误入幻境的人自然都能出去。”
九黎依言复述。
心中却觉得此情此景当真荒唐可笑。
他倒是成了这无形人的传声筒。
白狐摇摇头：“公子许是不知，我与姊妹们血脉相系，非但能感应她们的方位，还能觉出她们此刻的状况如何，现下她们几人皆是气息微弱，恐怕是被修士捉了去。”
“那阵眼我先前看过，破除起来颇为费力，况且此刻瞭望塔全开，城中妖族皆会受到影响，若是我们先行破阵，公子修为高深，自是撑得到破阵，我的姊妹可撑不到那时。”
历阳哼笑一声，起了玩心：“答应她，看看她玩什么花样。”
于是九黎一口应下，跟随在白狐后头，去寻她的姊妹。
“我们自行去寻阵眼便可，何必旁生枝节。”九黎慢吞吞跟着白狐，忍不住传音给历阳。
这厮仗着白狐视他不见，毫无顾忌道：“看看她搞什么花样，一个幻境里的玩意却声称自己是外面来的，真是有趣。”
而白狐背对着他们二人，听到历阳这番话，早已脸色煞白，强撑着脚下步伐不乱，以免暴露。
这魔物恐怖异常，竟能有这样一副瞧不出端倪的皮相，她必须骗过魔物将九黎带到那人身边，否则她的姊妹便凶多吉少了。
她轻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恐慌，扭头望了九黎一眼，笑道：“公子跟紧了，前头有个林子，当心走散。”
“拂开岚障千山秀，削尽邪魔六宇空。”出自宋代黄诰的《双剑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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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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