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朝议结束,魏辞盈本打算追上方衍舟,问其支持宗族奏议之由,奈何皇帝命其详录议事之经过,于是只能远望方衍舟背影渐行渐远。
心中记挂着长公主,魏辞盈笔下疾书,速记今日之事。甫一搁笔,背后忽闻天子之声:“朕问你,长公主之为人,尔以为何如?”
魏辞盈欲跪下回答,天子却道:“不必拘礼,站立回话便是。”
她窥视天子之容,难觅喜怒颜色,于是只得斟酌词句,如实恭敬答曰:“回陛下,在辞盈眼中,长公主乃女中豪杰,世之楷模。”
天子凝视她片刻,问道:“若朕与长公主意见相左,尔将何从?”
此问的答案再明白不过,魏辞盈惶恐叩首道:“陛下乃是一国之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辞盈自当遵从陛下旨意。”
可皇帝却轻笑一声,“只怕尔心非如此。”
“陛下,辞盈不敢有丝毫异心!”皇帝的质问天然地带着威严的力量,魏辞盈被他说得有几分心虚,心跳紧张得骤然加快,背上冷汗涔涔。
皇帝摆手道:“朕非责难于你,长公主于你有恩,你感念其恩,亦是常理,然朕望你深思今日之言。”
魏辞盈带着后怕离开尚书台,脑海中还有些发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究竟为何。
她原为长公主麾下之人,长公主虽远离朝政,却荐其入尚书台,其意不言而喻,这一点她早已心知肚明。可长公主并未命她禀报尚书台之详情,又似不欲涉足朝堂之争。
然而,在虞志远为首的世家大族心目中,她无异于是长公主安插在尚书台的耳目,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对他们构成潜在的威胁,这也难怪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敌意。
她无意向人辩白,既然长公主已主动交出兵权,又退居翰林院闲职,待时间久了,人们自然能放弃对她的敌视。
世家视长公主为眼中钉尚可理解,可方衍舟也意欲彻底将她赶出官场,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魏辞盈匆匆赶回瑶华宫,打算安抚长公主后,再至方衍舟府上一问究竟。
瑶华宫内一片风平浪静,宫女告诉她,长公主今日一早前往翰林院,至今未归。她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于是立即出宫,策马疾驰至翰林院。
她顺着侍从的指引一路来到长公主书房门外,遣散左右后本想敲门而入,却不期听到室内传出一个熟悉的男声。
三哥?魏辞盈心生疑惑,此时此刻,三哥为何会与长公主同在一室内说话?
只听长公主愤怒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魏书言,你休要再假仁假义地来劝解,我今日之境遇,岂非你所愿?”
魏书言的声音依旧温和而低沉,他轻声细语道:“殿下,小人只求您能安稳度日,远离纷争。”
“安稳?”长公主的音调陡然拔高,“只怕是你们的日子安稳了吧?”
“殿下!”魏书言急切地辩解,“小人待公主的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绝无半点私心!”
长公主冷哼一声,随即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透露出几分悲凉。待到笑得气短,她忽地停下来,压低嗓音,窃窃私语一般,“本宫倒是希望你还有那么点私心。”
魏书言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无力,他似乎重重地跪了下去,室内传来一声闷响:“前尘往事,皆因小人一时不察,冒犯了公主,恳请殿下宽恕。”
“魏书言!本宫已说过多次,不必为此道歉。本宫心中,这并非过错。你如此自责,难道我们之间的情愫,在你眼中,都是错误吗?”
魏辞盈闻言惊得长大了嘴巴,她险些叫喊出来,手掌连忙覆上自己的嘴唇,身体向窗子凑得更近了一些。
魏辞盈在窗外听得心惊胆战,她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心中却如翻江倒海。情愫?这两个字在她心中反复回荡,她难以置信地想着,魏书言与长公主之间,竟有这样的过往?
魏书言,一个翰林院小小的编修,长公主,大梁最尊贵的公主,这天壤之别的两人,为何会走到一起?现在又为何分道扬镳?
室内陷入了沉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过了许久,魏辞盈听到一声悲叹,魏书言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能与殿下相知,是小人此生之幸。但今日,殿下贵为公主,小人身为大梁臣子,不得不为大梁的未来着想。”
“好,好,好。”长公主一声比一声沉痛而决绝的声音,如一曲悲鸣,重重地敲打在听者的心上,“又是为了大梁,而舍弃我。本宫明白了,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说着,长公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门边,魏辞盈急忙躲闪到一边,望着她孤独离去的背影。待她走远后,屋内传来魏书言低低的哽咽声。
魏辞盈的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原本想安抚长公主的情绪,却不曾想听到了这样的隐情。她缓缓离开翰林院,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
马儿忽地一声嘶鸣,将她从杂乱如麻的头绪中拉出来。她抬起头,对上方衍舟复杂的眼神,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他的府前。
她下意识想要转头离开,却被方衍舟上前一把拉住,不容分说地将她拉进府中。方衍舟的的王府是封郡王后皇帝新赐的,四下崭新光洁,空旷而冷清,走了一路也只有零星几个下人在忙碌。
方衍舟带着她走进书房,侍女奉茶后便被他使唤出去了。宽敞明亮的书房中,二人面面相觑,分明有着许多言语想要诉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方衍舟先打破了沉默,“今日之事,事发突然,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有这样一份奏折,所以来不及提前告知于你。”
他这话说得极为诚恳,魏辞盈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几丝愧疚,原本积压的怒火被浇灭了几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权利插手此事,也没有期望方衍舟会与她商量。但他能如此坦诚地告诉她这些,已让她心中踏实不少。
见她面色稍缓,方衍舟又说道:“不过,即使提前知晓,我还是会支持礼部的奏议。”
“这是为何?”魏辞盈终于将疑问一吐为快,直直地注视着他,想起方才在翰林院所听到的话,问道,“难道长公主做了什么对翰林院不利之事?”
方衍舟显然有些吃惊,“你已经知道了?”
魏辞盈摇了摇头,将魏书言与长公主的对话概述了一遍,不过隐去了其中有关“情愫”的言论。
方衍舟眉头紧锁,似乎有些为难。魏辞盈将手臂放在桌上,凑近他说道:“我懂得明辨是非,不会被恩情所扰,殿下但说无妨。”
然而方衍舟的陈述却还是令她大吃一惊。原来,多年来,长公主一直暗中组织寒门士子结党对抗士族,其中有不少因一时冲动而被世家打压,丧命的也不在少数。
翰林院中,寒门士子居多,她自请前往翰林院监修,世家大族便发觉她借机煽动士子,弹劾士族子弟,因此世家断然不会允许她再在翰林院的位置上安坐。
方衍舟严肃的神情令魏辞盈心中一凛,此事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她原以为长公主只是暗中提拔寒门,如今看来,或许的确有所提拔,可提拔之后大多还是要为她所用。
她突然想起长公主放任赵知县与李知县糊里糊涂认罪之事,当时她虽心有芥蒂,不过听闻这两位县令从西北调任至江宁的往事,仍是忍不住心软,放下了此事。
此时她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寒意,只怕在此事之外,长公主利用寒门士子的手段,比她所知道的还要冷酷,这才让皇帝也同意将她从翰林院调离。
难道魏书言亦曾被她利用?魏辞盈将心中的疑问告诉方衍舟,然而他也并不清楚究竟她暗中参与了哪些寒门的举动,“她一向行事谨慎,结党之事皇父也是知晓的,只是没有人能找到明确的证据。”
魏辞盈点了点头,心道他说得不错,此事连她也丝毫不知,应当做的极为隐蔽。或许三哥知道一二?她突然想到二人的恩怨,立即站起来身来,准备去问一问三哥。
方衍舟见她欲转身离去,心中急切,身形一闪便挡在她身前,语气带着几分焦急:“你要去哪儿?不可轻举妄动!”
魏辞盈笑着推开他坚实的手臂,“你且放心。既然这么多年都未曾有人寻到确凿的证据,我又怎会贸然行事,直接去搜寻证据呢?”
方衍舟听闻此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许,但眼神依旧警惕地盯着她,“你要去哪里,我同你一起。”
魏辞盈本想拒绝,可见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同意带着他一同前往三哥的居所。
经过雨季的洗礼,三哥的宅邸更显破败,屋顶的漏雨之处愈发严重。魏辞盈和方衍舟踏入屋中,只见三哥面色沉郁,眼底血丝密布,显然心绪尚未从先前的争执中平复。他见到二人,并未露出太多欣喜之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魏辞盈担心方衍舟询问三哥的伤心事,于是先行开门见山地问道:“三哥,这些年来你一直坚持弹劾长公主,我初到京城时,也曾对我苦口相劝。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魏书言缓缓放下手中茶杯,垂眸看着杯中热气缭绕,深吸一口气后,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辞盈,你可知她这些年来,害死了多少寒门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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