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迎当然是听不见的，沈沐泽翻来覆去，最后忍无可忍地把毯子蒙在脸上，总算睡了个囫囵觉。
到了天亮的时候，宫灯便自动熄灭了。
昨晚沈君迎来的时候，随手就布下了结界——这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想隐藏行踪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即便他们在屋里是又点灯又说话的，外面有人路过也只会看到黑漆漆的柴房。
若是没有这点警惕心，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这会睡醒了，沈沐泽才琢磨出来沈君迎提前三天找自己的用意。
想来无非是想试探试探自己知道了“未来”之后会作何反应，是慌不择路地想要抓住这个救命稻草，还是试图反过来掌控他。
沈沐泽觉得他这行为挺无聊的，试探自己有什么意思，他既不想被揣度心思，也不想去揣度别人，无论那个“别人”是不是他自己。
看来这沈君迎是真的无聊到了一定境界，不然也做不出“穿越”这种事来——他自己是没动过那念头，但也知道这就是在和天道对着干，估计沈君迎动手的时候没少挨雷劈。
一想到沈君迎被雷劈，他就高兴。
他这一高兴，落在别人眼里就更吓人。
这三天对过去懵懂无知的他来说是生命倒计时，但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在心中默默计数，该轮到这些人了。
沈沐泽回来就不是给人当牛做马的，照例找个地方躺着，只是这回没躺多久，一把大扫把扫过来，扬起阵阵尘土，硬是扫得他没法再躺，坐起来一看，又是那个三白眼。
他知道这人算是他们的总管，但也仅限于此，至于名姓那当然也是不记得的。
三白眼把扫把舞得威风凛凛：“让你躲懒，让你躲懒！快点去把鱼喂了，还有厨房里那么多苞米堆着，都给我剥了！”
沈沐泽说：“这就去。”
转头又换个角落蹲着。
这后院仆役十几个，少他一个也不少。
刚躲开三白眼，沈沐泽就听见上方传来一声轻笑。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不是说晚上来？”
沈君迎好整以暇地站在围墙上，正好被屋檐挡住，除了沈沐泽没人会看见他，不过就算被看见了他也不会在意就是——反正不过一把火的事。
他蹲下来，对着沈沐泽的方向伸出手：“没办法，突然想起来你是要吃饭的。走吧。”
沈沐泽暗自腹诽：堂堂鬼域大魔头，居然还有蹲墙头的一天。
他要吃窝头也是吃得下的，不过眼前有个现成的饭票在，不用白不用。
于是沈沐泽毫无负担地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别的都可以说不熟悉，他自己的手他还是挺熟悉的，毕竟以前就是靠这手拧断了不少厉鬼的脖子，才走上了那个位置。
沈君迎几乎没用什么力，就带着沈沐泽翻过了墙，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我什么时候有了天生神力了？”
转眼看到沈沐泽那小矮个子才发现端倪：“还是得补身子，怎么着也得长我这么高才行。”
沈沐泽懒得理他：说的都是废话，从前的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瘦过头的模样，直到后来被人相中带回去炼体的时候才算是补了点精元，开始蹿个子。不过也幸亏是厚积薄发，如今看沈君迎的模样，哪有半点儿时苦难的影子。
沈君迎又对他身上那破烂衣裳不满意：“就这么走，像是我拐卖你一样，要不还是换一身。”
沈沐泽：“随便弄身比这长一点的就行。”现在这身也是穿了好几年的，短得遮不住胳膊和腿，冷风一吹就忍不住瑟瑟发抖。沈沐泽多少年没感受过这样刺骨的寒风了，初来乍到两天，倒是比自己印象中还怕冷。
他心下觉得好笑，别还没走完这几天的流程，就先给自己冻坏了关节。
沈君迎带他去成衣店，笑说：“使唤我倒挺利索。”
沈沐泽不为所动：“你不就是我，我使唤自己天经地义。”
买了套像样点的衣裳，材质自然比不上沈君迎的法衣，但起码比原来的厚实一点，又是灰扑扑的颜色，回去了也不会被怀疑。
换了衣裳，二人又去了间酒楼，沈君迎财大气粗道：“来个包间。”
转头对沈沐泽说：“这边的菜还不错。”
岂止不错，无论装潢还是菜色在这里都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小时候的沈沐泽没这个条件下馆子，但现在的沈君迎闲得很，更不会苛待自己，白日里没事干出来转悠几圈，早就把哪家店值得一去摸索清了。
沈沐泽不关心这些：“你钱带够了？”
沈君迎点了几个硬菜，说：“当然。像田府那个规模的，买五百个也花不了多少。”
现在沈君迎给沈沐泽的印象从“闲得发慌”变成了“闲得发慌但还好有钱”，若是没有沈君迎的存在，他自食其力也不是不行，但眼下有现成的，他就心安理得受用了。
跑腿的看他们一大一小，长得又有几分相似，也分不清是父子还是兄弟，说：“二位，菜齐了。”
沈君迎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来，叫声哥哥听听？”
沈沐泽：“真够无聊的。”
别说他前世的年纪不见得比沈君迎差多少，就看沈君迎这厚脸皮的程度，他都懒得搭理。
沈沐泽问：“那个神医，动手了没。”
沈君迎慢条斯理地给他夹菜：“急什么。这老东西刚进城，等他先和田府的人打过交道再动手不迟。反正我不想浪费时间和他们说话。”
这倒是他的性子。
沈沐泽一会没注意，碗里的菜都堆得冒尖：“你还让不让人吃了。”
沈君迎一脸无辜：“嗯？这不是怕你夹不到嘛。”
沈沐泽叹了口气，继续和碗里的饭菜较劲。
吃饱喝足，沈君迎还想带他四处转转，被沈沐泽拒绝了：“你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就去喝茶听曲还是怎么都随你，别来烦我。”
沈君迎还想说什么，又见沈沐泽别扭朝他伸手：“送我回去。”
这副拧巴的模样真是有趣，沈君迎多看了一会，召出一只漆黑的小兽，看着像是黑猫，却长着一大一小两对耳朵，身后还拖着两条比身体还长的尾巴。其中一条尾巴上还套着一个金环，和猫眼睛一个颜色。
“没有灵力的人看不见它，你就当我一样使唤就行。”
这只怪模怪样的猫似乎是靠气息认人，非常自来熟地往沈沐泽身上跳，张口“喵”了几声，声音倒是和一般的猫差不多，要说区别就是要更娇软一些。
沈沐泽摸了摸它那油光水滑的皮毛，突然反应过来：“我也没有灵力。”
沈君迎失笑：“这是用我的精血炼的，我们血脉一致，你自然能叫得动它。”
这倒是说得过去，沈沐泽也挺喜欢这毛茸茸的小家伙，问：“有名字吗？”
沈君迎：“你什么时候变成计较名字的人了，要是想就给它起一个吧。”
小猫适时地叫了一声。
沈沐泽说：“叫霜降吧。”
沈君迎挑眉，见沈沐泽抱着霜降转身往田府走去，才想起来昨天是霜降。
虽然霜降不会说话，但颇有灵性，沈沐泽还没开口，它就自发变大了三倍有余，刚好驮着他翻过围墙。
一落地又变成原来的小猫模样，喵喵叫着，引得沈沐泽又摸了一会。
仗着别人也看不到霜降，沈沐泽就蹲着角落里哄它：“来，再叫一声。”
路过的人看见他对空气念念有词，跟见了鬼似的赶紧跑开了。
到了晚上，沈君迎又是翻窗进来的，虽然他身姿矫健，可这么翻来翻去的，倒是把曾经上位者的包袱丢了个一干二净。
沈沐泽还在逗猫，听到声音就问：“它要吃东西吗？”
沈君迎眼神不善地盯着霜降，霜降似有所感，把脑袋埋在沈沐泽怀里闷闷喵了一声，沈沐泽说：“你别吓它。”
听听，这什么话。
还真当霜降是什么无害的小猫么，这东西的真身可是一口能吞下三个人的巨兽，沈君迎说：“吃人。”
眼看沈沐泽真的开始思考起外面院子里的人够不够霜降吃的，沈君迎才没了脾气：“好了好了，它不用吃东西。它以我身上的鬼气为食，我活一天，它就活一天。”
沈沐泽这就放心了，继续给霜降顺毛：“看来它能养很久了。”
这就是在变相肯定沈君迎的能力了，他总算不再和小猫斗气，说：“给你带个情报。我刚才去田少爷那里看了一眼，刚才咳的闭气，我好心给他疏通了。”
这当然是有代价的，疏通之后等着他的就是一刻不停的咳嗽了，最好能咳几升血出来。
沈沐泽没有说话。
他只在快死的时候见过、或者说只是听过这个田少爷的声音。
那会他被放了半身的血，眼前一阵阵发黑，脑中天旋地转，听见了一个伴随着咳嗽的声音：“他这身子，要多久才能养好一点？”
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个被下人们言语奉为谪仙的田少爷，是个慈悲的人物。
却没想到他下一句就是：“……毕竟也是花了银钱买的，不算亏待他家。”
所谓的谪仙人发出一声慈悲的叹息，宣判了他的命运：“我会记得他的，等他死后，再送点银钱给那家人吧。”
当真是佛口蛇心啊。
当时的沈沐泽顾不得恨任何人，他只是在疑惑。
为什么是他呢？
出生在初九，就是他的错吗？
八字极阴，也是他的错吗？
为什么……偏偏要死的就是他呢？
所有人都会说：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注定因为八字被父母卖掉，注定因为八字作为药引而死，并且从前往后，没有人会记得你。
你只不过是低贱的，下等人而已。
沈沐泽收回思绪，说：“做得好。”
他早就是恶鬼了，恶鬼索命，从来不讲道理。从前是这样，重来一次也是一样。
沈君迎说：“不光如此，我还会吊住他的一口气，直到他看见他的家、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和他一起葬身火海。”
“那一定，非常美妙。”
要说恨意，他们都是一样的。
沈沐泽抬眼，明知故问道：“你上次报仇，他是什么结局？”
“不巧，早就病死了。算是便宜他。”
霜降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沈沐泽说：“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沈君迎看着他，突然说道：“下个月初九，是你的生辰。”
沈沐泽反问：“不也是你的么？”
“从小就没过过，早就不在意了。倒是你，”沈君迎两眼放光，“就当是庆祝提前清账，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沈沐泽感觉有些好笑。
到头来，记得他生辰的，还是只有他“自己”。不过沈君迎这个“不速之客”，倒是让他身边热闹了许多。
到底是应了算命先生那句“久迷惘，常飘零，兜兜转转，孑然一身”。
沈沐泽到现在算是明白过来，沈君迎的出现，其实他自己也乐见其成。毕竟他们都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他摇了摇头：“那就合该让你自己头疼去，我都说了还有什么意思。”
沈君迎果真苦恼起来，决定换个地方再想，说：“那我先走了。”
“等等。”
沈君迎回头。
“把灯熄了。”
“……”
沈君迎打了个响指：“使唤霜降去，你能想到的事它差不多都能干，包括熄灯。”
霜降乖巧地喵了一声。
沈沐泽疑惑：“真的都能干？那你会不会说话？”
霜降：“……喵。”这个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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