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死寂无声。
沈秋辞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终于缓缓抬起头。
一寸、一寸,视线渐渐掠过明黄色的衣摆,越过华美繁复的龙纹暗纹,沿着那宽阔的肩线,最终,撞进那双漠然深沉的眼。
赵砚行垂眸看着她。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凝视着她,像是在看着某件遗失许久的旧物。
寂静中,他忽然倾身,缓缓伸出手,指腹覆上她的下颌,随后稍稍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
那视线颇为放肆地掠过她的眉心、睫羽,最后落在那双微微泛红的眼尾。
似是看够了,他开口了,声音间听不出喜怒。
“清和。”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她的心脏猛然一震,掌心的血液都透着寒意。
这是他自那次离别后,第一次唤她的闺名。
“朕很好奇。”他微微低头,声音极轻,却足以让她浑身一震,“你……到底在想什么?”
沈秋辞突然道:“问这句话的,是圣上,还是湛明?”
湛明是他的字。赵砚行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微微抿了抿唇。
她心中隐隐有了些打算。
沈秋辞低声道:“我确与世子有过几次偶遇,但绝非‘厮混’。”
她顿了一顿:“你允了我的婚事,我自是不敢逾矩……只是……”
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又抬头看向赵砚行,目光清亮却隐隐透着一丝倔强。
“只是臣女心有所属。”
此言一出,殿内一瞬间寂静下来。
她却看到赵砚行眼中似有风暴欲来,深深沉沉,让人不敢多看。
她便又忙不迭垂下眼。
赵砚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像是要将她的灵魂剖开一般。
“你倒是让朕很意外。”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清和当真以为,朕会容许你做主自己的婚事?”
沈秋辞的脊背微微一僵,却仍旧压制住心头的慌乱,低声道:“陛下乃天下之主,自然可以决定我的婚事。”
她微微抬眸,语气沉稳:“但我亦有自己的心意。”
赵砚行的眸色微暗,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嗓音微沉:“你这份‘心意’……是指赵长宴?”
沈秋辞却依旧不卑不亢地低声道:“我的心意如何,无论是陛下,还是湛明,都是最为清楚的。”
赵砚行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微凉的指尖顺着她鬓侧滑过,缓缓地勾起一缕发丝,绕在指间。
他似乎是喃喃低语:“你的心意,是真的么?”
沈秋辞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眼底的情绪如同幽深的黑潭,似有不可探测的暗涌。
她终是咬牙,带着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道:“陛下若执意要臣女嫁入瑞王府,臣女自不敢违抗圣意。”
沈秋辞继续道:“可我不愿一生都活在算计之中。”
赵砚行指尖微微用力,绕在指间的发丝似乎被他扯得更紧了一些。
他定定地看着她:“算计?”
他松开手,发丝滑落在她的肩侧。
“清和怕是误会了。”赵砚行的嗓音低沉而缓慢,缓缓地道,“朕从未算计你。”
他的手指轻轻一弹,发丝落下,带着一丝随意的冷淡。
“你只是……在不自量力罢了。”
沈秋辞心头骤然浮起一丝不安的情绪。
赵砚行负手而立,身上的绣金龙袍随着他微微侧身的动作而轻晃。
他突然不容置疑道:“朕愿与你做个交易。”
沈秋辞心头一震,抬眸看他。
赵砚行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慢条斯理地道:“你想保住沈家,朕可以成全你。”
他顿了一顿,目光轻缓地扫过她,仿佛在捕捉她眼底的情绪:“但你要嫁入瑞王府。”
沈秋辞抿着嘴不语。
赵砚行见她不说话,语气更缓了几分:“你可听说过先帝时期的军饷案?”
沈秋辞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肃王贪墨,先帝震怒,人尽皆知。
可这——
有何赵砚行有什么关系?
赵砚行微微勾唇:“军饷案另有玄机,背后官商勾结,瑞王母亲罪妃谢氏亦有参与其中。”
“他手里,有着谢氏留给他的账本,条条目目,皆与军饷流向相关。”
他声音微微发哑:“你若探得其踪,带给朕,朕便允沈家周全。”
谢氏……?
沈秋辞的瞳孔微缩。
这是她未曾想到的名字,甚至她都快忘了,赵怀霁的母妃——谢氏,也曾有过极盛的辉煌,直至后来被连根拔起,彻底消失在朝堂之上。
瑞王生母谢氏出身江湖,昔年侠骨风华,世人皆知,被先帝下江南时看中,封为谢贵妃,自此之后,极得圣宠。
但后来似因宫中秘事遭贬冷宫,自此再不得见天日,而瑞王则被托付于皇后膝下养大。
而那一曲谢氏曾经弹奏的《破阵》,便是前世赵怀霁最爱之调。
彼时,为博他一笑,她曾寻遍旧谱,苦练琴艺,只为能亲手弹奏于他面前。可每至曲终,他亦只静然端坐,未发一言。唯独微阖双眸,独自聆赏。
但赵砚行居然在意跟谢映澜有关的事情?
沈秋辞心底翻涌着不安与疑惑:“陛下如何能肯定,瑞王府中有谢氏留下的东西?”
赵砚行没有多余的解释:“朕的话,你该信。”
沈秋辞心脏骤然一紧。
“你好好再想想罢。” 他说着,“清和,你还是棋差一招了。”
“莫要闹小孩子脾气。”
她骤然怔住。
这一句话,仿佛穿透岁月。
那是多年前的冬日,大雪初霁,她随母亲入宫拜见皇后。途经凤仪殿后院时,她瞥见一座雪覆檐角的亭子,寒风穿堂,落雪无声。
亭中一少年身着一袭玄色锦袍,静静地坐在石案前。四周银装素裹,寒风穿堂而过,吹拂起他鬓边几缕乌发,落雪无声,仿佛连时间都随之凝滞。
他独坐棋盘之前,纤长的手指执起一枚白子,落于棋局一隅。
那时的他,精致如画,静谧沉敛,仿佛与这无垠雪色融为一体。而她不过十一二岁,好动贪玩,偏偏要凑上去瞧个仔细。
“你一个人下棋?”
少年眉眼清冷,乌睫落着微雪。
他未答,修长的手指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角。
沈秋辞看得有些不耐,便偏头看向他的脸。
少年生得极好,眉眼精致,唇薄微抿,如年画里的童子。
若不是早知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皆是惊才绝艳的聪慧人物,她几乎要以为他是个哑巴。
“你下得是什么棋?”她好奇地问。
他仍未言语,指尖挑起一枚黑子,落在对弈之处。
沈秋辞微微一顿,忽然想起沈廷遇曾教过她的棋理,忍不住兴起较量之意。
她挽袖坐在他对面,伸手拾起一枚棋子,笑道:“我来与你对弈,可好?”
少年目光微顿,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他垂下眼睫,终于未曾拒绝。
她执棋而落,棋局交错,可她技逊一筹,屡战屡败。
少年未曾言语,只是每一步都落得沉稳冷静,似有围困她之意,让她棋路尽封。
她皱眉看着棋盘,终是不服,执棋更快,眉头微蹙,可每落一步,局势便愈发陷入困境。
直到第十局,她终于无路可走。
少年执着最后一子,未落,先轻声道:
“你棋差一招了。”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冬日的冷风里,微凉而不带情绪。
她愣了愣,抬头看他。
少年那双清淡的凤眸终于从棋盘上抬起,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她那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可如今,当赵砚行以同样的话语,再一次于金殿之上俯视她,沈秋辞心头一震,仿佛那埋藏在岁月深处的冬日骤然复苏,将她整个吞没。
她屏息不语,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殿内光影交错,他站在那里,仿佛天地万物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赵砚行低眸看着她,视线沉敛如渊,深不可测。
半晌,他再度开口——
“清和。”
他轻唤她的名,声线不疾不徐,这次却不似之前的压迫,绵长而沉稳。
沈秋辞下意识地抬起眼。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早已不复当年亭中执棋的少年。
金色的衣袍沉静铺展,绣金的袖口随他动作微微拂动。
他静立那里,叫人难以窥测心思。
不再是年少时的沉默无言,不再是静坐棋盘旁的影子。
这一刻,他是九五之尊,掌乾坤风云,执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凡事不可皆如你所愿。”赵砚行淡淡道,“起来吧。”
沈秋辞怔住。
心头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看不透。一如曾经的她,猜不透他的棋路。
而赵砚行,已经不愿再让她思量下去了。
他竟似对她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兴趣,转身走回龙阶。殿内一片寂静,唯有衣摆拂过地面的细微声响,与他鞋履踏在地砖上的声音交错回响。
每一步都如定鼎之势。
在龙椅前,赵砚行停顿片刻,衣袍微扬。
下一瞬,他沉稳落座,明黄色的衣摆自龙椅之上缓缓铺展,五指轻落在鎏金雕刻的扶手之上,仿佛江山尽收袖底。
他的目光没有再落在她身上。
好似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值一提。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皇命昭昭,不容置疑。
“退下吧,沈氏女。”
沈秋辞蓦然一震。
这句话,像是一记沉稳落子的棋音,将所有对弈的余地彻底断去。
她敛眸,深深一叩,声音轻缓:“臣女告退。”
她的步伐缓慢,裙摆曳地,脊背仍旧挺直。
每一步都走得克制。
然而,就在走至殿门时,她忽然顿住。像是心底有某种情绪翻涌,她侧首回望。
视线最终落在那道高坐于龙椅之上孤然端坐的身影。
她忽然生出一丝恍惚——
仿佛又见那年雪落庭院,少年独坐棋盘前,指尖执子,落子无声。
她输了棋,心有不甘,伸手去拨弄棋盘,想要耍赖重来。谁知少年只是静静地盯着她,未言一语,像是将她的无赖尽收眼底,却未曾阻拦。
从那之后,直至储君之争开始,无论四季变换,她每次入宫,都会寻到他的踪迹,落座于棋盘前,与他对弈。
春有飞花,夏有蝉鸣,秋有残灯,冬有寒雪。
沈秋辞嘴唇微动,似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收回视线,终究没有再看一眼。
她垂下眼睫,转身离去。
赵砚行静坐龙椅之上,指尖轻动,似乎还能捕捉到一缕淡淡的幽香,残存于肌肤之上,若有似无,萦绕不散。
那是她衣裙上的暗香,却在这一刻,仿佛透过指尖,渗入掌心。
但金殿巍峨,穹顶之上盘龙金纹沉默不语,四周玉阶森然,殿门之外,重重宫墙将世间隔绝在外,天地肃然,无人敢言。
真是寂寞。
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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