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上京北郊梅公子的庄园。
满院子桃花盛开,其花灼灼,其叶蓁蓁,如云似雾,煞是好看。
此时正门走进两个穿天青色织锦缎外袍的男子。
年纪大的那个大概快二十岁年纪,称得上气质超然、眉目如画。
年纪小的那个只有十三四岁,皮肤白皙、相貌清秀。
此时年纪小的那个开口道:“哥哥,我们先去水榭处答题?”
做哥哥的薛子知笑道:“一般春日赏花会,不都是弹琴下棋,吟诗作对吗,怎么此处还要答题?”
做弟弟的薛子熙解释道:“这庄园的主人叫梅公子,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不去科举做官,倒跑到城北郊建了山庄,种了满院子的桃花。
但他的画名满上京,且每年只在自己的桃花会上,选一个答出问题的人,送一幅画,其他时候,别人把千金堆在他身前,他也不肯再画一幅。
今天这里来了这么多文人雅士,我猜十个里倒有八个是为了求画来的。”
薛子知笑,“你也是为画来的?”
薛子熙摇头,“这梅公子既然是名门之后,我猜哥哥去答了题,必然得那梅公子青眼,说不定对殿试有帮助。这才花二十两银子得人转了这桃花会的资格。”
薛子知又问:“会考什么题?”
“我也不知道,左右不过是诗词歌赋,都难不倒哥哥。”
两人说着,进了水榭,水榭内坐了两个小书童,见两人进来,递过来两个紫砂茶杯,“客人请喝茶。”
薛子熙正好口渴,接过道了谢,将茶汤在嘴里晃晃,咽了下去。
这时书童又递过笔和纸,“请客人写下刚才所喝之茶的产地和名字。”
薛子熙一笑,拿过笔刷刷几笔写了答案,递给薛子知看,让他抄自己答案。
薛子知摇了摇头,他是光明磊落之人,不知道答案,便欲交个白卷。
薛看他如此,在卷子上又刷刷几笔,写上了薛子知的名字。
薛子知无奈,只好抄了他的答案,写了“薛子熙”两字,交给了书童。
书童看了,展颜一笑,对二人道:“两位公子请随我去梅公子的书房,和公子一叙。”
书童进得书房,泡了茶放在小桌上,道:“两位在此处稍侯,午时正公子就会过来。”
薛子熙应了坐下休息,她为了赶桃花会,起了个大早,此时有点犯困,被透进花窗的阳光一照。竟然伸手托着下巴,打起了盹。
薛子知侧头一看自家兄弟竟然在这场合睡着了,不禁勾起唇角,此时书童又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和薛子知差不多年纪,穿了身月白色带云纹的长袍,将头发用金冠束了,衬得目如朗星,再加上一脸正气,也是个好相貌的。
他一进来边冲薛子知拱手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薛子知忙拱手道:“在下薛子知,这是我弟弟薛子熙,兄台贵姓?”
白衣男子道:“在下裴寺。”
两人寒暄几句,裴寺忽然看了薛子熙一眼,对薛子知道:“令弟这是,魇着了?”
薛子知回头,见薛子熙此时脸上浮现出一个和年龄不相符的冷笑。过了会,冷笑隐去,脸上是一副痛苦表情,眉毛越皱越紧,连冷汗也冒了下来。
薛子知忙走过去,伸手去摸薛子知额头。
痛苦中,薛子熙感到有人摸了摸自己,他努力睁开眼,面前男子的脸上,此时满是忧色。
“哥哥?”薛子熙一愣。
“嗯,你要是不舒服,我俩回去吧。”
薛子熙真名叫薛子夕,其实是女子,只是平时为了方便,常穿男子衣袍。
刚才她做了一个恶梦。梦里,她的竹马周琪说他其实是皇子,叫朱琪,与她有婚约,她便遵守婚约嫁了他。
朱琪受天子赏识,得了兵权,她精心辅佐他夺嫡。没想到棋差一着,功败垂成,为了不受狱中磋磨,她饮下毒酒,然后......
这梦实在太过真实,薛子熙喘了几口气才定了心神,冲哥哥笑笑,摇摇头,“我没事,梅公子快来了,我们俩再等会吧。”
薛子夕拿手帕擦了汗,才发现书房内还有第三个人,正不停地抬眼看她。
裴寺?裴寺是她上京铺子里的主顾,她刚才在院子里看见了,没来得及打招呼,此时却想起刚才的梦里,也见过裴寺。
并且知道了,裴寺,其实是化名,他真名叫朱瑾,是四皇子,也是太子党,梦里,薛子夕没少给他使绊子。
在裴寺又一次看向自己时,薛子夕扬起嘴角,对着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他却挪开了眼。
这时,梅公子穿着件半旧的灰色麻布鹤氅进了书房,看起来眉目淡然,不像文人,倒像个道士。
他举手行了个礼,说:“三位久等了,只是我这画只有一副,不如我来加一道题,三位说说你们是怎么品出来刚才那道茶的吧。”
裴寺站起来说,“在下以前在江城游学时,喝过这茶,所以这次侥幸认出了产地。”
梅公子点点头,显然觉得他这答案中规中矩,不功不过。
梅公子又看向另外一边,薛子夕在薛子知耳边说了答案,怂恿他说,薛子知却摇了摇头,笑了笑。
薛子夕站起来道:“在下的方法有点匠气,梅公子见笑了。我在定州的永宁开了一家茶叶店,为了选品,将江城周围的茶叶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尝过了。
公子这茶,喝着有特殊香气,像是云岭村的安顶云雾,只是云岭村今年雨水不好,茶的味道会比往年苦一些。
公子这茶却是今年的新茶,所以我猜公子这茶是旁边青山村的茶,青山村的茶没什么名气,也没名字,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味道是不差的。”
梅公子听了这话显然十分欣喜,问道:“你真的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尝过?”
薛子夕点头道:“是啊。”
梅公子道:“薛公子,你下次去,可不可以叫我一起去,我一直也想这样,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尝茶叶,只是我不喜欢与俗人聊天,所以一直想,却没成行。”
薛子夕点头说:“梅公子不嫌弃的话,自然可以。”
梅公子听了他这话,十分高兴,从笔筒里掏出一个卷轴,就要递给薛子夕。
他转头又看了看旁边的裴寺,他的答案也没什么毛病,这么做显得有点厚此薄彼,不禁有点犹豫。
薛子夕见他这样,笑道:“那不如梅公子再加试一道。”
梅公子点点头,找了个茶叶罐子,又泡了一壶茶,给三个人各倒了一杯。这茶的茶汤橙红色,闻着是草药和陈皮的味道。
薛子夕喝了一口,笑了,“这题我要作弊了,这是我们定州苦茶,定州茶苦涩味太重,盛国没人喜欢喝,都是做成茶砖,卖给丹阳人做奶茶的,梅公子连这茶都有涉猎,可见对茶之一道,十分精通,可称作茶中博士。”
梅公子见他夸,十分高兴,薛子夕又说,“不如梅公子再加试一道。”
梅公子听了这话,上下打量了薛子夕一下,“薛公子,你不会是来我这里蹭茶的吧?”
薛子夕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说道:“梅公子,实不相瞒,我对画画一道,实在是一点也不懂。公子这画送给我,就犹如煮鹤焚琴,牛嚼牡丹,有点浪费了。
我今天已经看了梅公子这么美的院子和桃花,再拿画,实在不好意思。不如这样,公子把画送给这位裴公子。再抽空和我兄弟二人聊聊天,我哥哥在画画和作诗上,都有自己的见解。想来能让公子聊得尽兴。”
梅公子一听这话,却更高兴了,将手中的卷轴递给裴寺,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拉着薛子夕的手说:“薛公子,你真是我的知己,你说的太对了,这画有什么好,我这一生,只喜欢造园子和喝茶这两样。可别人却老是让我画画,我不堪其扰啊不堪其扰,这才从上京逃到了这里啊。”
他这一生,以画画誉满上京,却拉着一个不懂画的人引为知己,裴寺听了不禁十分好笑。他又看了一眼拉在一起的两只手,拱拱手道了谢,就告辞了。
裴寺叫过带来的下人,让下人将画送到上京,自己站到桃花树下等薛二。过了一会,薛子夕和自己哥哥说说笑笑地从书房出来了。
“薛小兄弟。”他叫他,薛子夕听见他叫,和自己哥哥说了一声,朝他走了过来。
“刚才的事谢谢薛小兄弟了。” 裴寺拱手谢道。
薛子夕笑眼弯弯,也拱拱手:“裴公子,客气了。”
“梅公子的画,千金难求,薛小兄弟为什么要让给我?”
刚才,薛子夕梦见自己得了这画,浑不在意地挂在了自家铺子里,被朱琪看见要了去,又把这画送了皇帝,才换来皇帝同意两人成亲。
想想梦里自己的结局,她决定要离朱琪远远地,这画,不如卖个人情给朱瑾。
“我刚才在园中,看裴公子并不看花,进屋以后,神情又很是焦虑,显然十分看重这画。美的东西,应该在懂他、欣赏他的人手里,才不浪费,裴公子不觉得吗?”
薛子夕抬头看裴寺不说话,又说:“裴公子大概不记得我了,我在景泰街有个铺子,叫薛记,裴公子常去我铺子里买东西的。可见裴公子也很懂我家的衣服,也是我的知己,我让一幅画给我的知己,不是很正常吗?”
她回头看自己哥哥在前面等自己,又对裴寺说:“我要去找哥哥了,裴公子有缘再见。”
薛子夕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裴寺还在原地看自己,就回头冲裴寺招了招手,又笑了一下。
裴寺看着薛子夕一步步走远,觉得他束在头发上那根天青色的缎带,在自己心里面挠啊挠啊,挠得自己心痒难忍。
他捏了捏拳头,薛子夕,这一世,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了。
薛子夕陪着哥哥参加完春天里,上京的各种文人聚会,就领着家里的商队回了家乡定州去管理生意。
她父母早亡,哥哥又要读书,所以家里的生意,一向都是她在管。
她家里在上京、江城、定州有各种铺子,但获利最多的,是收了定州邻国丹阳牧民、猎户手里的皮料,做高档成衣的生意。
入了秋,薛子夕每日留在定州的铺子里等供货的料子商们来,这日见自己的两个料子商走进铺子,忙站起来迎了上去,“程先生,党先生,远来辛苦。”
这两个料子商都是四十多岁年纪,平日风霜雨雪经了不少,虽也算得上风尘仆仆,却从来没有今日这么狼狈。
衣服外面也不知道蹭的是泥还是什么,黑乎乎的看不出颜色,闻着一股汗臭混着血腥,她忙问,“两位遇上匪帮了?”
“哎,”程先生叹了口气,黝黑粗糙的脸上挤出一个苦笑,“遇上匪帮算好了呢,都是熟识,给点钱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这次遇见打仗啦。”
“打仗?”薛子夕一愣,这事,上一世并没发生过,“这都太平了三十年,怎么会又打仗?”
“哎,也不知道丹阳国人发什么疯,竟然去袭击了薛将军派出去巡逻的队伍,把队伍里的人都杀了,气得薛将军点了兵,去打丹阳的城池,我们来的时候,还在打呢。”
薛子夕听了,不禁担心,今年的皮货还没收完,这打仗,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往来交通。
她怕这两个皮货商人看出来自己担心,哄抬价格,强装镇定笑道:“那两位先生还怕什么,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我义父打不赢的仗?我看啊,只怕再一两天,薛将军就要赢了。”
两个料子商也笑了笑,“薛小姐你说的对,我们定州人,有薛将军,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说完又叹了口气,“哎,薛小姐,有句道听途说的话,我们一说,你一听。我们听说,这次遇险的巡逻队伍里,有你那个朋友。”
薛子夕听了心里跳了几下,“什么朋友?”
“叫什么来着?周琪,哎,对,好像是这个名字,没想到这次运气这么差。”
薛子夕心里跳得更厉害了。前两年,哥哥在上京备考,给薛子夕写了一封信,说周琪的母亲是两人母亲的旧友,现在周琪和弟弟周潜要来定州投军,让她托人照顾一下。
她把两人送去平城,托了哥哥的朋友林飞鸿照顾,也从此和两人成了朋友。
虽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薛子夕此时也没心情一件件点皮货商量价格,勉强笑道:“参军,哪有不死人的,中了敌军埋伏而死,朝廷自有抚恤,本人可怜了,家人倒是能享福。不说他了,两位先生连日辛苦,我让人带你们去洗洗换件衣服。”
那俩人身上不舒服了好几天,听薛子夕这么说,忙应了,跟着来引路的伙计去了后院。
虽然不想嫁给朱琪,可薛子夕也担心朱琪殒命。纠结一会,她叫来铺子里管事的钱益。
“程先生和党先生说薛将军和丹阳国人打起来了,我得去看看情况。别打得厉害,让我们的没收的料子也受影响,一会这俩人洗完了,你找人陪着他们先吃点喝点,看看戏逛逛。
看住了他们,别让他们和城里的人乱说,免得别人听说了哄抬价格。最好能等我确认了情况回来了再和他们谈价。要是他们着急,这批货只要加价不超二成,也都收了。”
钱益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却在铺子里做了快十年,见过各种阵仗,也不慌乱。只是嘱咐薛子夕,“既然打仗,路上必然不太平,小姐,你多带几个伙计一起去。”
薛子夕摇头:“就两匹快马,去的人多了速度就慢了,我走官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去马厩牵出了最快的两匹马,一匹白的叫飞扬,灰的叫昆仑。这两匹马养得好,毛色光亮,在阳光下闪耀着缎子一样的光泽。薛子夕将马牵出城北门外,骑上马飞奔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