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净的师父慧明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和尚,当年韩氏置下这庄子的时候,慧明和尚恰好在附近游历,不仅为村民们免费看医治病,还免费教村里的孩童读书认字,由此,韩氏就出钱建了这座小庙,请了慧明在里头做主持。
张叔原先是韩氏的车夫,自然认得慧明,见慧明听到动静看过来,连忙道:“慧明师父,我们给您搭把手。”
慧明也还认得张叔,当下点点头,他上了年纪,肺上有问题,平时说话就有点喘,时不时还咳嗽两声,便问张叔,“你可会吹气救人?”
吹气救人要嘴对嘴渡气,沈冰卿主仆三人之中只有张叔是男子,因此慧明只问了张叔,张叔闻言点点头,又犹豫道:“但我近日生了口疮。”
慧明便不多说,转头和法净道:“法净,你先试试。”
“嗯!”法净利索地跪坐到秦江年侧边,慧明像方才那样双手叠在一起有规律地按压秦江年胸膛,法净则用小胖手捏住秦江年的鼻子,腮帮子鼓得像松鼠一样,用力对着秦江年的嘴里吹气。
沈冰卿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袖,眼睛定定地看着秦江年,生怕一眨眼他就醒不过来了。
法净师徒两个应当不是头一回处理这样的情况,一个吹气、一个按压,节奏上配合得很好,如是反复了片刻,法净突然欢呼:“师父,可以啦!”
沈冰卿听到这一句,赶紧伸手去探秦江年的气息,倒是比慧明还快了一分。指尖感受到的气息初时非常微弱,渐渐地呼吸重起来,几个呼吸之后,秦江年呛咳两声,缓缓地睁开了眼。
“是你……”秦江年声音十分虚弱,几乎只有气声,沈冰卿见他醒来,心头一松,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道:“是我。”
沈冰卿以为秦江年还要说什么,但他说了这一句就又沉沉地闭上了眼,沈冰卿吓得立时看向慧明,慧明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道:“接下来就是汤药上的事了。”
慧明一把年纪,又是修心的出家人,于世事早已洞明练达,看出沈冰卿几人要带秦江年走,因此救了人也不多问,他常年给附近几个庄子的百姓瞧病,庙里常备着各种草药,当下也不必写方子,回屋用自己存的草药配几副药。
“还以为你就会吃糖呢。”知夏见慧明进屋了,摸摸法净的小光头,惊奇道:“你才多大,竟然还会这种救人法子?”
“师父教我的。”法净正在换牙,一咧嘴就见到个黑霍霍的牙洞,他嘿嘿一笑,又赶紧捂住嘴巴,瓮声瓮气地道:“我经常下河玩儿,师父说我肺里的气息有大人的大半那么多,虽然渡气救人的时候不如大人,但也勉强可用。”
几人说话间,慧明已用荷叶包了草药出来,见张叔背着秦江年,便将草药递给知夏。
沈冰卿想要行礼道谢,慧明先合十宣了声法号,“都是出家人的本分,施主不必多礼,今夜的事,我和小徒儿不会妄言。”
秦江年由张叔背着,几人一道回了沈冰卿的院子,沈冰卿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屋里最安全,于是仍旧还是将秦江年安置在里间的床榻上。
沈冰卿活过两世,知道知夏和张叔都很靠的住,也不过多解释,嘱咐张叔注意小院内外的动静,让知夏守着二楼房间不许其他人进,至于念春,第二日一早就寻了个要取东西为由,让念春回了沈家。
日上三竿,秦江年终于醒了过来。
他身上的伤其实不重,昏迷主要是当时体能消耗过大,并且大量剧烈动作导致失血过多,后来溺水也是力竭所致。
秦江年的目光从水色的罗帐到六扇山水围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沈冰卿的屋子里。
他伸手握住床柱,撑着想要起身。
沈冰卿刚好从外头进来,见状问道:“你自己能起来吗?”
鬼使神差的,秦江年原本撑着床柱的右手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因为吩咐知夏守在外间,所以沈冰卿亲自端了药来给秦江年,她先将手中装药碗的托盘放到一旁床头柜上,尔后去扶秦江年。
为了不牵动秦江年的伤口,沈冰卿弯下腰,将胳膊伸到秦江年背后,尽量替他多承担重量,这样一来,两个人不可避免地离得很近,沈冰卿为免尴尬,错开视线避免与秦江年对视。
秦江年的目光却是直直地落在沈冰卿的脸上——她舒展的眉,清澈的眼,挺翘的鼻,以及……嫣红润泽的唇。
秦江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当时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为他渡气,醒来之后就看到她,当时他问“是你”,她回他“是我”。
“昨夜——”秦江年想起那点模模糊糊的温热触感,耳根微热,道:“昨夜,是你救了我。”
“嗯,是。”沈冰卿搬了个绣墩到床边,然后端起托盘中的药碗,准备拿汤池舀着药汤喂秦江年,她一转身,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给秦江年清理伤口的情形。
也是这样,秦江年靠在床头,她坐在床边,他捏住她的下巴,她紧张得忘了呼吸……
昨夜那份难掩的悸动,仿佛又回来了。
沈冰卿连忙垂下眼皮,专心地去舀碗里的药。
秦江年看着小姑娘白皙如玉的脸瞬时变红,心中越发笃定,昨日给他渡气的,的确是她。
难怪,现在回想起来,颇觉得细腻温软,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气。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了救他竟然……
沈冰卿不知道秦江年在想什么,她压下心中杂念,专心地一勺一勺地舀着碗里的药,她向来十分怕苦,鼻端闻着味儿觉得秦江年喝到嘴里肯定苦得不行,以己度人,喂完了一碗药,就赶紧用勺子舀了两颗蜜饯给秦江年。
秦江年自小无人照料,小时候许多毛病都是捱过去便罢了,如今大了习惯了,等闲的伤痛根本不会延医问药,又何曾有过喝药之后用蜜饯改口这样精致。
不过既是她喂的,他吃便是了。
蜜饯是庄子上的庄户自己腌制的,不像糖果铺子制作的蜜饯外头裹着一层糖霜,沈冰卿看了两眼碟子里的蜜饯,问秦江年,“甜吗?”
秦江年的脑子始终难以自控地回味着昨日沈冰卿为他渡气,乍然听到这一句问,目光重又落到她的唇上,不由自主地点头,声音低而磁,“嗯,甜。”
下一刻,又听沈冰卿问:“还要吗?”
阳光骄而不烈,惠风和而不燥,她眉眼含着浅笑,声音清甜得像夏日的蜜桃……这一份静好蛊惑了秦江年,他的心跳忽而慢了半拍,他盯着她的唇——
“要。”
在沈冰卿的固有印象中,秦江年这个人如霜如雪,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透着冷,她前世时常腹诽,这个人真是看一眼夏日清凉,看两眼六月生寒。
但是此刻,沈冰卿忽然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秦江年的声音依旧是惯常的清朗低沉,但短短的几个字,莫名地带着一丝缱绻的味道。
也许是是阳光太好,也许是风太轻柔,所以她听错了。
沈冰卿抬起头,看向秦江年,他恰好也在看她——用那种她所熟见的,隐隐含着侵略和占有的幽暗目光,但是这一次,里头似乎又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分不清那点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只觉得这份不一样仿若有实质,似乎想要抓住她,叫她觉得有点心慌。
沈冰卿噌地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她忘了身后是一个绣墩,慌忙忙地往后一退,脚跟踩到绣墩最下面的横木上,趔趄两下失去了平衡,人不由自主往前栽倒!
“啊——”沈冰卿一声惊呼未曾出口就咽进了喉咙中。
因为她并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扑到了床榻上,还不偏不倚,恰好扑到了靠坐在床头的秦江年身上。
虽然她本能地用手撑住了身子,并没有真正地与秦江年肌肤接触,但是两人的距离却靠得十分近,近到沈冰卿能看到秦江年脖子上淡淡的青色血管,亦能看到他月白领口之下线条分明的锁骨。
——秦江年的锁骨一如他这个人,精致而清冷。
“对不住……”沈冰卿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赶忙移开目光,胡乱地用手撑着床沿要起身。
秦江年伸手拉住沈冰卿的胳膊,她的容颜本是清丽脱尘、皎皎如同天上月,这会儿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色,于眉眼间骤然添了几分少女特有的带着天真的妩媚,便由遥不可及的明月光变成了清艳独绝的灼灼三春之花。
“对不住什么?”秦江年削薄冷硬的唇线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声线比往常更低沉了两分。
他察觉到她想抽.出自己的胳膊,手立时越过了脑子,不由拽得更紧,甚至还往他自己身前拉了一把。
沈冰卿险险支撑住自己,却与他更近了。
秦江年垂下眼眸,目光全然地落在那一抹嫣红润泽之上,他又想起了新制的玫瑰糖,既留住了玫瑰花瓣的灼灼鲜艳,又新添了霜糖的甘醇甜蜜,二者糅合到一处,叫人倍觉得醇美诱人。
昨日他处于无知无觉的昏迷中,但是想来……那一定是玫瑰糖一般的味道。
沈冰卿一点都不敢动弹,甚至紧紧地抿住唇不敢说话,因为她与秦江年距离太近,她无端地觉得他像是在等着她,她一动便是自投罗网。
窗边的书册在和风中悄悄翻过一页,微尘在成束的阳光中翩跹,罗帐轻轻地鼓荡,帐钩小幅地摆动……一切都很缱绻温柔。
除了,突然响起的狗叫声。
门口响起两声“汪汪”的狗叫,与此同时,沈冰卿听到知夏道:“小姐,法净小师父来了。”
沈冰卿一下子醒过神,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慌里慌张地坐回绣墩上,摆了个尽量自然的动作。
秦江年看着沈冰卿敏捷的动作不由叹为观止,她一瞬间改换了姿势不说,脸上的神情也已经是十分淡然的样子。
只是,秦江年的目光扫到沈冰卿手上,连忙道:“哎,别——”
沈冰卿没意识到自己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匙,她转头狠狠地瞪秦江年一眼,满脸都写着“不许说话!”。
秦江年摸摸自个儿的鼻子,悻悻然住了嘴。
这时候,法净胖乎乎的人影已经和风一样绕过屏风蹿进了里间,然后用他那清脆的、因为缺了门牙而有些漏风的童声说道,“沈施主,我和小黄来看你了!”
法净被慧明老和尚养得很好,是个唇红齿白的胖娃娃,据说旧年里有其他庙里要画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便向慧明借法净去照着描画,也不知是不是长在佛门的缘故,法净的一双眼睛格外清澈透亮。
被法净这一双纯真的眼睛一看,沈冰卿脸上又热起来,为了掩饰这份尴尬,手中汤匙便掩耳盗铃地连续做了好几个舀和送的动作,就好像法净进来之前,她一直在喝药一样。
“沈施主,给你看我的小黄!”法净一个小小人儿,丝毫察觉不到屋里气氛的变化,他咧嘴一笑,将怀中抱着的小狗举到沈冰卿跟前,“小黄可聪明了!”
法净的狗方才在门外叫得气吞山河,其实只是一只不到两尺的半大小狗,和法净一样也是圆滚滚的,身上的毛还有一半是幼犬的绒毛。小狗眼睛滴溜溜地转,法净一动它就趁机挣脱了主人,落到地上就开始撒欢,法净“呀”了一声连忙低头去捉狗。
这时候,沈冰卿终于察觉到口中的苦味,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慌里慌张端起来的,竟然是秦江年的药碗!
“哈!”秦江年瞧着小姑娘鼻子眼睛都要皱到一处,想起她方才凶巴巴地拒绝他的提醒,不由得笑出了声,再一看她将他用过的汤匙送入口中,心中又泛起了一点异样。
沈冰卿恼羞成怒,转过去更加凶狠地瞪秦江年,秦江年一向冷厉的五官染上了阳光的暖光,任由沈冰卿气势汹汹地瞪他,他只是眉眼里含着淡淡笑意。
沈冰卿被这样的笑意恍了眼,怔愣了一瞬,便见秦江年忽然朝床头柜伸手,似乎拿了什么东西,然后一阵粗粝温热的触感拂过她的唇角,是秦江年将他手中的东西送入了她口中。
法净捉住小狗起身,秦江年恰好将手收回。
法净抱着小狗,吧唧往狗头上亲一口,然后朝沈冰卿欢快地一笑:“捉到了!”
孩童的笑意最是感染人,沈冰卿不由得回之一笑。
正正好,她的舌尖尝到了一股甜蜜的滋味。
秦江年:我觉得昨晚的人工呼吸,嗯,香甜,甘醇,可口,细腻,就像八二年的拉菲……
法净:嘿嘿(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黑嚯嚯的牙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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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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