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随风飞舞的福带。
一片金黄之中,沧浪的青绿与福带的红交织成趣,令人心悦神怡。
“在下唐突,滕娘子勿怪。”
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和清凛之音同时迫近,滕悬黎赶忙收回遐思,伸出双手接过福带的同时屈膝道谢:“多谢晏侍御。”
踏歌和络韵齐齐向晏珬叉手见礼,而后侍立一旁。
晏珬曾帮过滕府,也救过滕悬黎,踏歌和络韵对他并不设防,况且寺中偶遇,寒暄几句不算逾矩。
“晏侍御也来寺中祈福?”
滕悬黎踮起脚尖挂福带的同时回头问晏珬。
晏珬见小娘子想将福带往高处挂,但总不如意,于是上前一步从小娘子手中接过福带,轻而易举地选了一处高枝,在打结前低头回答小娘子的问话兼征求小娘子的意见:
“在下来此特为寻滕娘子。此处可够高?”
滕悬黎因背后突然出现的强烈压迫感绷直了脊背,随后又察觉有温热的气息扑在头顶,她抬头仰望时正对上晏珬漆黑的眼眸。一瞬的对视让她慌了心神,脸颊一阵滚烫,呆愣愣地将脚跟落回地面。
由于踮脚的时间过长,她的小腿酸胀,一时失了平衡直直地撞向身后的晏珬。
晏珬不妨软玉温香入怀,慌乱之下将手按在小娘子的肩头,帮小娘子稳住身形。然后他快速系好福带,后退一步,为自己的冒昧致歉,
“是在下冒失了。”
方才那一撞好像撞到了一堵坚实的墙,滕悬黎暗自忍下背上的痛意,脸颊烧得更旺。虽是无心,但毕竟是她主动贴过去的,不敢抬眼看人,低头小小声道:
“高高鲁莽,晏侍御恕罪。”
踏歌和络韵见状连忙上前关心滕悬黎是否身子不适,她们以为滕悬黎站不稳是大病初愈,身子发虚,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还要继续炖补品给二娘进补。
滕悬黎压下脸上燥热,抬头问晏珬:“晏侍御方才说来寻我?不知所谓何事?”
她面上平静,心里着急,迫切地希望晏珬找她是为答复她先前请求合作的提议。
一病二十多天不曾出过门,她真怕晏珬已经忘了她的提议,还想着再寻机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早日给她答复。
“前些时日滕娘子问过在下一个问题,在下曾允诺下次见面答复滕娘子。按说宫中那次碰面理当告知滕娘子的,但那日不巧滕娘子有事缠身,在下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方才在下在寺外偶见滕娘子,便想趁此机会答复滕娘子。”
晏珬说在寺外偶然见到滕悬黎纯属胡诌。
自从滕悬黎重病的消息传出,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让人时刻留意滕府动向。今日他一接到滕家小娘子和郎君们外出的消息,即刻打马而来。
他非见滕娘子不可。
他从未有过难以自持的时候,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如此冲动,但还是遵从内心所想来了。
当他站在小娘子面前,亲眼确认小娘子已经痊愈才放下心来,随之一个霸道的念头占据脑海。
今日他不止给小娘子一个答复,还有一桩事想征询小娘子的意见。
“晏侍御的答复是?”
晏珬果然是重诺君子,他还记得这件事,他没忘!
滕悬黎兴奋之余又无比紧张,她怕听到拒绝的话。若晏珬拒绝她,她真不知还能找谁帮忙。所以她发问的同时看向晏珬的眼神带着浓烈的祈求,企望他千万不要说出令她无措的话。
小娘子望过来的双眼覆着一层水雾,晏珬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心底莫名生出几分邪恶。他竟期待小娘子哭出声,想听小娘子那令他心头酥软的娇啼。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眼神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过往的行人。
他们也会听到,他不愿。
小娘子还是留待身边只他一人时再哭吧。
晏珬从怀中取出一方巾帕抬手拭了拭小娘子的眼角,难得摒弃一向生硬的语调,轻柔说道:
“滕娘子有忧国忧民之赤忱,又有对贪官污吏之愤恨,更有挺身而出跳水救人之勇毅和果敢。在下没有不允的道理,十分愿意滕娘子做同路人,与滕娘子携手并进。”
滕悬黎哪听过晏珬用如此柔情的语调同别人说过话呀,她听了前半截子话都以为晏珬在给她发好人卡要婉拒她呢,谁知话到最后竟是允的。
她一时激动落下两行清泪,又怕晏珬看到了想她动不动就哭太过胆小而反悔。她一时情急,要抓过巾帕擦掉眼泪,谁知连同晏珬的手一并抓了过来。
等她反应过来,吓得赶忙松了手,将巾帕也丢了回去,把手缩在身后,讷讷地笑道:
“晏侍御君子一言,不可以反悔哦。”
晏珬单手接住巾帕,也跟着笑了,“自然不会。此外……”
他攥紧手中巾帕,话到嘴边却有些难以启齿。
“晏侍御有话尽管说。”
滕悬黎以为和晏珬合作还有附加条件,为了给他留个好印象,她心中暗暗决定,不管提什么条件她都答应。
“在下欲托家中长辈登门提亲,又觉贸然上门于礼有失,便借此机会先问过滕娘子的意思。若滕娘子答允,在下择日随长辈一起携礼登门,若滕娘子……”
晏珬说不出小娘子不允的话,他甚至连不问询小娘子的意见直接上御前请求赐婚的主意都打过。
又一想这毕竟是关乎小娘子一辈子的大事,还是先问过小娘子比较好。
滕悬黎微微歪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晏珬,脸上的震惊久久不散。
晏珬愈加手足无措,他不能忍受以后再也听不到小娘子的哭声,也无法容忍小娘子的哭声会成为除他以外的某个人的专属,但小娘子的错愕击垮了他的自信,他的心跟猫抓似的隐隐作痛。
滕悬黎震惊是因为她虽在重生后施计斩断了与赵勮的姻缘,但还未考虑过嫁人之事。晏珬突然提及想要上门提亲先来征求她的意见,她一时难以招架。
她承认前世今生不止一人夸过她天生一副好皮囊,肌肤赛雪似玉,眉毛细弯如月,杏眸璀璨如星,还有可人疼的娇软脾性。
但晏珬不该是被外表所迷的人呀。
她不禁回忆起前世的晏珬。
其实,前世除了晏珬在父亲被诬时替父亲求情,他们一家与他并无直接往来。他们或许有过几次偶遇,但大都颔首或擦肩而过,不曾说过几句话。她对晏珬的认知大多从别人口中听来,其中印象最深的是……
她暗自掐指算了一下时间,前世这个时候晏珬快要和苏太傅的孙女苏五娘订亲了。
只不过晏珬和苏五娘订亲没多久,苏五娘的父亲苏侍郎突然暴毙。苏五娘要为父守孝三载,两人的婚事只得往后推。三年后苏五娘出了孝,本来晏苏两家已经商定婚期,谁知苏五娘又一病不起,没挨过月天妒红颜追随父亲而去。
那时但凡家中有女儿的都躲着晏珬走,因为苏家自与晏珬订下亲事三年之内赔上两条性命,又加之晏珬早逝的双亲,一时间关于晏珬命硬,克父、克母、克妻的传言甚嚣尘上。
后来因着这个传言,直到她死晏珬都还孑然一身。
想到这里滕悬黎浑身一凛,她不想死,她还要留着这条侥幸重生得来的命改变家人命运呢。
但如果她直白拒绝会不会让晏珬很没面子,那他一气之下会不会收回刚才答应合作的话?
滕悬黎内心焦灼又难熬。
她想不通。
难道她歪打正着地利用浮龙山的贼人改变自己再嫁赵勮的结局,这一改变影响了晏珬的姻缘?
还是她的重生是哪位神明的误判,她注定不能活在这世上,现如今神明要利用晏珬克死她?
不行,她不答应!
晏珬发现小娘子先是拿不可思议的眼神偷瞄他,随后拧紧眉头沉默不语,最后一脸气愤,他心痛得仿佛被扎了一刀又一刀。
不过,他不后悔刚才所说的话。但提亲之言说得确实鲁莽,他赶快找补,
“是在下唐突,滕娘子不必马上答复,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若有了决定再差人告知在下。”
滕悬黎暗吁一口气,娇羞地点了点头。
她已经决定拒绝晏珬了,但又想着日后还有用的到他的地方,若马上说出谢绝的话定会让他难堪,万一他一气之下断了与她的来往,仅凭她一人之力对付范晊等人可就困难重重了。
她要利用晏珬,但也不能不顾晏珬的体面。
为今之计:拖。
她记得没错的话,十一月中旬前后晏珬的祖父晏郕公就会和苏太傅订下晏珬和苏五娘的亲事。前世晏珬和苏五娘的婚事便是两家祖父之命,媒妁之言,并没有晏珬反对这桩婚事的流言传出。
今生不知何缘故导致晏珬私下向她示好,透露想要上门提亲之意,但一个孝字大过天,她相信晏珬最终违拗不过晏郕公。
到时不仅不用她找拒绝的理由,还能收获晏珬的愧疚。凭借这份愧疚,她可任意驱使晏珬,对付范晊、崔虔之流会更加顺利。
至于苏五娘,在保自己的命和苏五娘的命之间,她宁愿背负自私的恶名选择保自己,只有她好好活着才能护住家人。
“晏侍御抬爱是高高之幸,高高回去之后定会慎重考虑。”
滕悬黎敷衍过后辞别晏珬,带着踏歌和络韵回到抄经院。
纵使有了应对之策,她的脑海还是一团糟乱,静不下心来抄经,干脆丢了鸡距笔望着窗外菩提树发呆。
踏歌和络韵也被晏珬的话惊着了,不过喜大于惊。
她们觉得晏侍御是难得的朗朗君子,配二娘不差的,但她们看二娘愁云满面,不敢作声,只默默地陪侍在侧。
申正时分,滕谊三兄弟来西院接滕悬黎将抄写的经卷一起供奉佛前。
滕悬黎心中无限惆怅,胡乱卷了几张纸应付,而后坐上马车在兄弟们的陪同下回永兴坊家中。
她不知道的是,回到家中还有更惆怅的事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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