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他双眼间的坚韧和冷静后,叶九的肩膀耷拉下来,他布满褶皱的脸有一瞬的停滞,接着他张开像堵了礁石的喉咙,声音刺耳:“你要给谁制刀?”
“一个很重要的人。”江尘述垂眸凝视着手中的画纸,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看到他因烧伤脱了皮、露出红白色嫩肉的手腕,叶九两腮抽动,似是嘲讽,又似不忍,终是冷笑一声:“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
听他这么问,在场的男人们互看几眼,摸着下巴,纷纷做出看好戏的龌龊神情。
只见方才还一脸淡漠的冷美人在听到叶九的话后,竟抬起头,微弯着清润的双唇,标致动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
“是。”他扬声回应叶九:“我什么都能做。”
他笑的浅淡而柔软,却有一丝难以触摸的苍凉。
叶九彻底被江尘述神态中的甘愿激怒了,刚刚他不过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赶他走,而此刻,他开始无比想摧毁撕碎那张坚定的脸。
“好啊,正好我的柴火烧光了,冻得慌....”叶九把双手揣进袖口,偎着火炉坐下来,怪笑道:“你去房后把木柴搬来。”
这对江尘述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他正欲答应,却听叶九补充道:“一根一根的给我搬。”
无非就是耽搁点时间而已,江尘述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思及楚驰越会因为自己晚归在院子团团打转的样子,他湖水般的瞳色波光粼粼,煞是柔情。
“我这便去。”
但走出驿站,到房屋后捡拾木柴时,江尘述才发现这并非易事。
严冬把天地万物都冻结成冰,连干枯的木头也不例外,眼前的木柴冻结在一起,黏连成一排,上面挟着雪块和冰渣,稍稍用手一碰,就会被坚硬的冰划破手指。
把紧黏的木块掰开,凝视着刺进指尖的碎冰,看一缕血丝漫出来,江尘述这才明白为何叶九要他一块一块的搬运。
擦掉血水,他站在空寂的雪地里苦笑了一下。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庆幸自己感知不到痛。
十指连心,听说那种痛是任何人都忍不了的,如果是他,也会害怕吧....
年节未过,村民都在家中避寒,使整片镇子显得格外萧瑟,此时深暗的风席卷而来,吹的屋檐上的红灯笼嘶嘶作响。
望着橙红色的灯笼纸,江尘述抿唇淡笑,眼前不觉然浮现出那张俊美不羁的脸庞。
是他趁除夕佳节,在书房外挂上灯笼,约自己猜灯谜时的兴致盎然。
是他在寂冷禁闭的皇宫里抓过他的手,想为他擦汗,却没摸到汗水时的困惑与好奇。
更是他在山中茅屋里,用坚实有力的双手把自己抱到床榻上,呵护着他头顶的那一缕爱怜。
这么对我的人,你是第一个.....当日说这话的江尘述未曾想到,他踏着风霜雨雪一步步走来,藏匿在这副残躯之中的心,竟是如春日下挨挨挤着、肆意生长的花骨朵般不可收拾,它被楚驰越牢牢地握在手中,无法挣脱地聚拢到一处,那样强烈、拥挤和灼热,让他感到温暖,却又疼的如此清明。
他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心被一个人全然侵占,塞的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其他了....
疼,原来是这般滋味。
江尘述细细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指尖随心肺瑟缩着。
原来心疼起来,是会牵扯到十指、手肘、喉咙、肩胛....还有身体的其他部位。
他的唇角挂着笑,先是对这种陌生的疼感到恐慌,再就是如水般的平静,而后便弯下腰,不停的用手掰开木柴,再将木块送进驿站。
江尘述拿着木柴返回驿站时,里面安静的诡异,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一会儿,门里就传出男人们粗鄙的吵闹声。
“喂,你们说那大美人能撑多久啊?我押他撑不过半柱香!”有人把银两拍到了桌面上,语气间满是笃定。
旁人却摇了摇头:“什么半柱香!我看最多就两刻钟,你们没瞧见他的手啊.....啧啧,冻的发紫还血呼啦的....”
“叶九,你赌不赌啊——?哈哈哈....”有人放声大笑道。
窝在炉子旁的男人蜷起双腿,双目僵滞地看着地面上的血。
“嗐,别管他,咱哥几个玩....!”
不知他们摇了几轮骰子,也不知门开启又关闭几次。
直到炉子旁堆满了木柴,地上融化的冰水冲散了暗红色的血迹,男人们才发现屋外的柴火堆已变成了雪堆。
何时下的雪呢?怎会漫长的像走不出的枯树林。
“我搬完了,你可以帮我制刀了吧。”江尘述在男人惊诧的瞩目下走近叶九,再次把画纸递给他。
尽管他在摸纸张前就擦去了手上的血,但从他猩红到发紫皮肤、扭曲的手指关节、还有衣衫上淋漓的血便能看出,他承受了常人难以挺过的酷刑。
霎时间,摇骰子的、喝酒的、摸牌的都停下来,面色复杂地等着叶九的回答。
叶九阴恻恻的眼扫过江尘述沾着血的衣摆,嗬哧笑道:
“....我何时说过你搬完就帮你制刀的?”
他的出尔反尔完全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毕竟他是这镇上出了名,不把人折磨死不罢手的疯子。
江尘述的神色亦淡然疏冷,找不到半点被人食言的恼怒和羞愤。
“你还要我做什么?”一片缄默下,他询问道。
叶九张了张嘴,更狠毒残酷的指令还没出口,驿站大门就被人从外轰的破开。
“都别动!老实点——!”只看一群官兵带刀冲进来,对着男人们一阵拳打脚踢后,又蛮横地收了桌上的银两。
“这位官爷,给我留...留几个铜板罢!啊!”
“滚开——!”
疯狂的打砸声中,刚还在豪赌的男人抱住官兵的腿苦苦哀求,却被一脚踹开。
看见蜷缩在角落的叶九,为首的官兵蹲下身,拍打着他的脸,嘲讽道:
“叶九,行啊你,贺大人不准你再开刀铺,你就在这儿做起了赌坊生意,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真是怎么都饿不着呐.....”
说着官兵就往那张畸形的脸上啐了一口。
听到贺大人三字,叶九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改之前的凶恶,不顾脸上腥臭的唾沫,如惊弓之鸟般对官兵乞求道:
“求官爷,求....求您,别告诉贺大人,我再也不会给他添麻烦了....不会了,”
“呵,老子才懒的提你,免得污了贺大人的耳朵。”官兵从手下那里接过银子,放在掌中掂了掂,才满意地笑道:“不错,多亏有叶九,今儿收获颇丰啊。”
“叶九,想要饭时就上我那儿去,给你一口狗饭吃....”
说着他就向一众士兵挥手:“撤——!”
听得命令,在驿站搜刮的士兵们立即像乌压压的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一地的七零八落的桌椅,和心有余悸的赌徒们。
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赌徒们被抢了钱,非但没找叶九的麻烦,还替他破口大骂道:
“叶九,贺群景这个王八蛋畜生,他抢去你叶家的锻刀秘技做投名状当了官,还不给你留半点活路.....当初你就不该救他!叫他给人打死才好!”
“就是——!是啊——!”
他的话音在驿站内久久回荡,令众人都激愤不已。
叶九却缩进角落,哑声制止众人:“都别说了,传到贺大人耳里,你们会没命的。”
看来此人和官府的纠葛并非外界所传那般简单....凝视着叶九歪斜的脸,江尘述静站少顷,然后缓声道:
“我能治好你脸上的伤,虽不能完全复原,但不会像现在这般,妨碍你视物。”
闻言叶九的上半身一僵,接着他就像被戳中伤疤的野兽,吞咽着喉血跳起来,一把推开江尘述:
“你懂什么——”
“哈哈....这幅臭皮囊我早就不在乎了!你发什么善心?装什么善人!”
他死死瞪着被推倒在地的人,冷笑道:“就算你能治好这张脸,又能挽回我叶九昔日的风光吗,能替我报血海深仇吗?!”
停顿半刻,他抓过江尘述素雅的白狐裘衣领,讽刺的笑道:
“你这种人....没吃过什么苦头吧?像你这样天真的人,岂会懂别人的痛苦?啊...我知道了,你想要我帮你制刀送给你的心上人?你怎么知道他会喜欢你给的东西?”
“呵....说不定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他若真心待你....便不会放你来找我。”
他癫狂怪异的脸近在咫尺,一般人定会被吓得昏厥,江尘述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线条好看的唇一张一合:
“要做什么你才肯帮我制刀?”
“......”狠瞪着他青滢狭长的凤眸,叶九胸腔里攒了一口浊气,他瞥了眼江尘述不成形的双手,森然一笑:“锻刀的铁器箱早就被我扔外面的湖里了,你若是脱了衣裳把它们捡回来,我便考虑一下.....”
此话叫在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窗外正鹅毛飞雪,湖上冰寒三尺,况且这白衣大美人的手伤成那样,要再下进冰水里,可是会死人的....!
男人们不安地呲牙,在极大的震惊中,只听江尘述道:
“如果我能捡回来,你便帮我制刀。”
叶九嘴唇一抖,望着他惨白的脸。
“你被毁的脸,也得我来治。”
说完,不等他反应,江尘述便脱掉外衣,离开驿站,走向百米外的湖泊。
见他单薄的身影远去,整间驿站瞬间沸腾了。
“都出来看呐——!有人要跳湖了....!”
“谁要跳湖——?!”
“叶九要整死的人....五十年,不、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美人.....”
男人们冲出去,挨家挨户地敲门,喊村民们出来瞧热闹,没多久,白茫茫的湖面就站满了人。
镜子般无暇的冰面倒映着一张几乎青白的脸,这张脸五官淡雅如画,眉眼含几许微红病态,而身形却挺拔坚毅如雪松,不可冒犯、无法撼动。
你们看,他是不怕热也不怕冷的怪物....
妖怪!
他要走的,本就是一条无法回头,亦无人敢拦的路——
在一道道惊骇震动的目光下,江尘述阖上眼,身体如白雀般沉入水中。
那一刻的寂静,足矣让他把所有苦痛羞辱都抛在耳后。
和初雪之夜的甜砂糖相比,这算得了什么。
进入湖水后,无数的冰渣涌过来,江尘述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咸腥味,但此时的他已辨不清那是污秽的水,还是他的手又渗出的血.....
湖里很黑,他极力忽视着灌入鼻翼的湖水,在四周不断地摸索,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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