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行商性格太内敛了,我请他们出来吃鱼都不肯。”李知远拨动着红泥火炉下的炭火。
一罐奶白的鱼汤正咕噜翻腾着热气。
谢行之似笑非笑道:“或许他们是怕你给他们下毒。”
李知远拨了拨木炭:“至于把我想的那么坏吗。”
“你又为何非要凑到那二人身边呢?”谢行之拿出一方干净布帕细细擦拭着手中的白瓷碗。
“我被我爹拘在家里不让出门,头回出门看什么都稀奇嘛。这两个行脚商走南闯北,见识肯定多。”李知远清澈的眼神里透露出向往。
谢行之轻轻瞥了他一眼,道:“他们见识的确不少。”
卖香料还敢走水路,见识就少不了。
白瓷碗被擦得发光,连带着一双竹筷都被谢行之扔到热水里烫了一圈。
谢行之又掏出一块新布将碗筷擦干,舀了一勺鱼汤倒进碗中,轻轻抿了一口,又迅速吐回了碗里。
“李知远。”
“嗯?”
“我的命比几十两银子值钱。我花你的那几十两银子日后肯定会还你,你先别急。”
李知远满面诧异抬起头看向谢行之:“我和行之意气相投,谈钱岂不是太俗气了。”
谢行之谨慎询问:“所以鱼汤里没下毒对吧?”
“行之何出此言?”李知远觉得自己一片真心仿佛被羞辱了,他愤怒舀起一勺鱼汤倒入自己碗里,怒喝一大口。
又沉默吐了出来。
该怎么向好友解释他没下毒呢?
“少吃一顿也无事,饿了你就早睡,睡着就不饿了。”谢行之拍拍李知远肩膀,“总归明晚你就睡不着了。”
今日下午已经过了那道“孙家关”,盘问来往船只的衙役得知他们二人是进京去赶考的举子之后便没有查船,就连那买饼的三两银子都退给了他们,好言好语把他们送过了关。
躲过了身份盘查,也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了。
夜深,月光照在江面,江水波光粼粼。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推开房门,房门轻轻吱呀一声,二人屏息静气,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发现屋内没有动静之后才长舒一口气抬脚踏入了屋内。
匕首在透入窗内的月光下寒光凌冽。
噗嗤。
长剑更快一步。
“啊——”后面跟着的瘦子下意识想要尖叫,发出了短促的叫声之后又瞬间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把声音咽了回去。
不能喊救命!他们才是贼,要是再把那个碎嘴的书生也招来他就真没有活路了!
瘦子眼中凶光一闪,咬着牙操起了匕首冲上去一通挥舞。心里给自己打气,这个小白脸书生也就是仗着他们没有准备才能杀了大哥,文文弱弱的肯定不是自己对手!
他耳边传来一道极其轻微的嗤笑声,下一刻,匕首便被轻轻一挑,不受控制偏向了一侧,瘦子眼中只倒映出一点寒芒,喉咙便“嗬嗬”,双目瞪大缓缓倒了下去。
谢行之又一人补了一剑,火折从袖中滑出点亮了蜡烛。
“行之,我听见……”外袍半披在身上的李知远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一踏入房内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表情顿时大变,下意识就抬头去找谢行之。
便看到昏黄烛光下谢行之执剑而立,睫毛微颤,面无表情,脸颊上两滴飞溅上去鲜红血珠欲坠不坠,剑尖还在往下滴血。
暖黄烛火照在谢行之冷淡的脸上,衬得他肤如暖玉,那两滴鲜红的血迹偏偏又让冷暖对比更加明显。
李知远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怕呼吸声惊了谪仙。
“把尸体收拾一下。”
直到一道声音响起,李知远的情绪这才又接上。
他惊慌失措:“行之,你杀人了!不对,是这两个人要杀你!也不对,人都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李知远盯着地板上已经流到了他脚尖处的人血,吓得往后一跳,语气都不连贯了。
“大夏律,自卫杀人者无罪。他们来杀我,学艺不精被我反杀了,仅此而已。”谢行之掏出一张布帕擦拭剑锋。
李知远瞪大双目,声音尖锐破声:“他们是强盗?”
“香料贵重,沾水则一文不值,香料商宁可行百里陆路都不愿走一里水路。此二人若真是香料商,便不会来搭船了。”
谢行之终于擦干净了剑刃血迹,收剑入鞘,耐心提点李知远:“何况此二人那日上船递银子的时候伸出的手掌粗糙,虎口有一层茧子,一看就是练家子。”
“竟然有这么多破绽。”李知远震惊张大了嘴巴。
“不止。”谢行之抬手拍拍李知远肩膀,“此二人自称商贾却不随身带着银称,身为商贾却不计较银钱,商贾长袖善舞应当最擅长和官差打交道,可这几日往来盘查却都是我们二人出面……若我猜测不错,此二贼身上必有命案。”
李知远越听越心惊胆战,后怕极了:“早知那日便不该让这两个贼上船,要不是行之擅剑术,今日咱们便要丢了命了!”
“那行之那日是故意让他们上船了?”李知远半天才压下去后怕,又想起来谢行之方才所言。
谢行之淡淡道:“不上咱们的船,他们也会上旁人的船,旁人不一定有能反杀的本事。倘若下一条船恰好是一船老幼妇孺,怕是会惨遭灭门之祸。”
李知远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喃喃道:“是啊,幸亏上了咱们这条船,咱们两个大男人好歹有还手之力。”
“当然,主要是谢兄威武。”李知远拱拱手,嬉皮笑脸道,眼神却怎么都不敢往地上那两具尸体上瞥。
“去搜搜尸。”谢行之抬抬下巴,理所应当吩咐。
李知远苦着脸:“不要吧,我连猪都没杀过呢,死人,好可怕的。”
“倘若没有我,今日躺在地上的尸体就会是你,这两个贼子可不会觉得摸你的尸体可怕。”谢行之轻笑一声,“练练胆子,太胆小可不行。”
李知远叹了口气,乖乖蹲下捂着鼻子翻动尸体,翻完以后又去那两个贼的舱房中搜了一遍,拎回来两个包袱。
加上瘦贼贴身藏着的一根金条,一共搜出来三把匕首、二十六两银子并上一根金条,那包袱里还搜出了半包袱散落的香料。
“这根金条值钱,这是十六两制式的金条,合算一百六十两银子。一共一百八十六两银子,谢兄,给你。”
经过方才之事后,谢行之在李知远嘴里的称呼就从行之变成了谢兄,李知远点完了金银,拿出一个新布袋把金条和银元宝都装进去这才递给谢行之。
毕竟谢兄有洁癖的小毛病,整天袖里揣着一打布巾,杀人之后都不忘把剑擦干净。
他大伯说过厉害的人物总会有些怪癖,正常。
谢行之没有接过钱袋。
“你管着钱吧,钱在我手上留不住。”谢行之十分有自知之明。
李知远十分感动,深情款款就要拉起谢行之的手:“没想到谢兄对我如此信任。”
他亲爹都不会把所有钱都给他管呢!
谢行之不动声色推开了李知远的手,嘴上云淡风轻:“我与李兄今夜也算是同生共死一场,何必多言其他。”
更是把李知远感动地涕泪涟涟,指天发誓日后要拿谢行之当亲兄长对待。
把东西和两具尸体收拾好了,朝阳也已经从江面上升起了半边。
李知远揉着酸痛的腰抱怨:“咱们一晚上这么大动静,那些船工竟然连个出来看热闹的都没有,真稀奇。”
“他们在船上讨生活,自然知道什么热闹能看什么热闹不能看。”谢行之倒是很淡定,“总归谁活下来都需要他们摇船,只要他们不好奇掺合,就不会轻易丢了小命。”
“谢兄倒是好脾气。这群收钱不办事的黑心王八蛋。”李知远嘟囔,反正他是一想起来就生气,他花了三十七两银子呢,收了钱连船客的小命都不管,一群黑心王八蛋。
“这些船工家中大多都有父母妻儿,被骂两句黑心王八蛋总比横死江上后家中老幼的哭啼声好听。”
谢行之推开了船窗,面上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意:“不过的确十分不负责,你去找他们把银子要回来一半吧。”
被找上门的老于倒也知道心虚,十分痛快就退了二十两银子给李知远。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江上红日升起,薄雾散去,已经能看见江岸。
码头处自有官差盘查入港船只,谢行之和李知远都有举人功名在身,一说此行是为入京赶考,官差便办事飞快,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核实完了两个贼子的身份。
果然是有通缉令在身的强盗,月前在临川县杀人劫财,临川县衙门已经向周遭州县通发了通缉令悬赏二贼。
二人在通州休整了两日便雇马车北上往京兆府方向去。大夏有南北二府,江南府位于澜江以南,是大夏太祖发家之地,七十前中原混战,伐交频频,大夏太祖皇帝从江南起家,定鼎江山后定都京兆,于是大夏便有二府,北京兆府、南江南府,是大夏最繁华的两个州。
“真繁华啊。”李知远早就按耐不住从马车上下来了,驱马贴着马车走,一路上东张西望,身上挂了一串新买的小装饰品。
谢行之靠在车窗边听着李知远叽叽喳喳,懒懒支着下巴,打了个哈欠。
一点都没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对他而言,不过是离开了两个月罢了。比起怀念两个月没见的京城,谢行之更在意他这辈子的青云路该怎么走。
他手下的谢党可在他死后遭遇清算?曾经那些老友如今是否安好?这次他该借谁的东风往上爬?
还有那个狼崽子,如今是否成了明君?这个狼崽子,自己与他做一世君臣还不够,还要再搭上这第二世。
谢行之以指节轻轻敲打膝盖,缓缓看向了远方。
天高地阔,一行迁雁略过长霄,徒留白云几片。
谢行之对时间已经过去十年的第一个感受终于在掏钱租院子的时候实际化了。
物价涨的实在太快,他死前那年一个一进的小院租金才二两一个月,现在同样大小的院子租金已经涨到了五两一个月,而且还半年起租。
谢行之倒是不在意花钱多少,奈何身边跟着一个顶着幽怨脸絮絮叨叨劝他少买两身衣裳的李知远。
洁癖其他能省衣服能省嘛!
谢行之拽着一身云纹淡青长袍不撒手,控诉指责李知远:“身为金主,你连谋士的衣服都养不起……你怎么比我前前任金主还扣?”
那个昏庸无能的先帝都没有缺过他的衣服!
李知远:“……”
谢兄,你这一身衣服就要十二两银子,你真的很贵。
我养不起。
李知远的情绪很好猜,谢行之瞥一眼就能从他脸上看出来。
“罢了,我再尽快去多结交几个新义气之交吧。”谢行之感慨道。
李知远:“?”
谢行之轻笑一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我。京城内有识之士如过江之鲫,李兄放心,想必用不了几日便会有善良正直之辈为你我慷慨解囊。”
刚才在和那租房的牙人讨价还价时,他已经顺便打听清楚了一些消息。
比如他有一位十年前就急公好义的友人如今依然在京中为官,并且性子依然急公好义。
没曾想听到这番话之后李知远却露出愧疚之色,拉住谢行之的手:“谢兄,我写信问我爹再要几百两银子吧,你用不着委屈自己去讨好权贵。”
也不知他脑补了什么。
谢行之沉默片刻,抬手拍拍李知远的肩膀:“你安心在家中温书作文章吧,平时少出门。京城鱼龙混杂,不安全。”
这个智商,真的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了。
翌日一早谢行之便抱着新买的琴顺着朱雀大街往京城西南方向而去。
灵渠位于京城的西南角,与护城河连通,虽名为灵渠,实际上却是十几个大小不等的湖泊串联在一起,两岸杨柳依依,其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湖面波光粼粼,是京城寻常百姓和权贵都趋之若鹜的赏景之地。
临近会试,全天下的文人都聚拢至京城,文人一多便要附庸风雅,三五成群至灵渠举办各种文会,以诗会友、以酒会友、以琴会友,没有明目也能巧立名目。
至于到底是为了交流才学还是为了趁机偶遇权贵……反正每年都有文人在文会上与贵人相见恨晚,谢行之就打算趁机和他之前人不傻但钱的确多的好友周子期来一次相见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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