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兄,我等你等的好苦啊。”
临安县客栈之中,一个面庞略微圆润的青衣书生迎了上来,语气略带些抱怨。
“我与谢兄这样好的交情,谢兄归家竟也不带上我。”
谢行之轻描淡写糊弄了过去:“我与家中关系不好,带友登门才是失礼。待我日后自己买了宅院,到时必定第一个邀请李兄过门小聚。”
李知远是他在府城考完乡试等待放榜期间结识的好友中最有钱的一人,此次与他一并入京科考,是谢行之提前找好的金主。
李知远高兴了。
自家好友邀请的第一个去他家中小聚的友人就是自己,这不正说明在谢行之眼中自己才是他最好的朋友嘛。
被轻松哄好的李知远满意了,拉着谢行之的衣袖往客栈内走:“我已经打听好了路,咱们从临安县直接坐船北上至通州,再从通州走陆路前往京城。倘若顺利,只需半月便能抵达京城。”
临安客栈极大,临安县挨着安河,安河是澜江支流,从临安码头坐船可以直接进入澜江,临安码头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码头。平日往来的商户便不少,如今又赶上了举子进京科举,更是热闹。
谢行之和李知远商量租一艘船,谢行之出主意,李知远出钱。
李知远乡试名次不高,谢行之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毛遂自荐显露了一手文才引得李知远主动结交。谢行之投桃报李主动提出要给李知远做考前辅导,李知远也欣然接受。
自己包船也能安静些,路上还可以抓紧时间临时抱佛脚。
虽说李知远将他视为友人自愿给他花钱,可谢行之很有契约精神,他既花着金主的钱,那就一定要让金主得偿所愿。
翌日一早,二人便出发了,李知远花三十七两银子包了一艘船,船舱颇大,其中用木板隔成若干个小房间,虽不大可也能放下窄床和书桌。马要带着,这两匹马比这艘船都贵。
二十年前,北蛮入侵,先帝和北蛮王签订协议,把燕云六州割让给北蛮,燕云六州是大夏的产马地,自从失了燕云六州,大夏的战马就没有配齐过,军中尚且如此,民间就更加缺马了。
李知远掏钱的时候心疼地吸气:“就包三天的船竟然还要三十七两银子……”
他是有点钱,可一把掏出这么多银子也心疼。李知远摸摸包袱,叹了口气,这次进京赶考他大伯给他包了二百两银子,没曾想五天就花了四十多两了。
“两位郎君,可否带我们一程,我等愿意分担船钱!”
船靠在码头,两个船夫已经解下了缰绳,李知远正拉着谢行之满脸稀奇地站在船板上看船夫起船,一道呼声忽然从码头上传来。
抬首一看两个抱着包袱的中年男人正气喘吁吁往这边跑。
二人穿着细布衣服,一副行商打扮。
两个行商已经跑到了船边,一个身材略胖些的男人拱手开口:“我二人是路过的行商,被杂事耽误错过了开船的时辰,二位郎君可否捎带我等一程?”
男人边说话边从袖中摸出一角银子,看着约莫有七八两重。
码头的几艘客船一早便出发了,如今临安码头边上只有寥寥几艘小船停留……这艘船没赶在早上和大船一并出发还是因为谢行之和李知远是一对爱睡懒觉的懒蛋。
李知远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有些心痒,却又惦记着自己包船的目的是图清静,他看向谢行之低声询问:“行之觉得如何?”
谢行之还有半年才及冠,如今没有取字,便直接以名称呼。
“十两银子。”谢行之伸出手指了指两个行脚商身后背着的包袱,“黑沉香,你二日是要去通州贩卖香料,这些香料价值在三百两之上。商道上的规矩是晚一日就要折价一成。给我们十两,你们依然少损失二十两。”
李知远吸了吸鼻子,努力分辨终于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那便十两。”两个人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了下来,船工听着他们商量好了,便放下船板让二人上船。
“阿嚏!”李知远揉揉鼻子,嘀咕了一声,“的确有点香。”
方才离得远香气还不明显,如今这两个人上了船香料的香气顿时扑了满鼻。
“尔等身上可带着银称?”谢行之忽然询问。
两个行商没反应过来,直到谢行之对着他们颦起了眉毛,二人才醒过神。
“我二人赶路匆忙,银称忘在了客栈里。”胖行商挠挠脑袋,从怀里又掏出一角银子。
“两块银子加起来应当有十两重,只多不少。”行商把两小块银子一起递给谢行之。
谢行之矜持瞥了一眼,并不出声,只给李知远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收下。
李知远笑嘻嘻接过了银子,一把塞进了随身的钱袋里。
胖行商若有所思,对谢行之的态度则更加恭敬,试图和谢行之搭话:“两位郎君是何方人氏啊?”
谢行之只瞥了他们一眼,并不搭理,只扭过头看着李知远淡淡道:“李兄,昨日我给你留的三道题目你可已做出了文章?”
什么,这不是才半天嘛!正在盯着行商瞧新奇的李知远愕然,扭过头匪夷所思看着谢行之。
谢行之带过不少学生,一眼就看出了李知远掩饰不及的慌乱。
“没写完?还是一点没动?”谢行之声音轻柔,落在李知远耳中却仿佛阎王索命。
李知远哭丧着脸蔫巴:“我这就去写。”
谢行之笑不露齿:“入夜前我要看到文章放在我那屋案几上。”
李知远蔫蔫进了船舱,两个行商又来和谢行之攀谈几句,谢行之都十分冷淡,二人讨了个没趣便讪讪也回了舱内,几个船工已经解开了船缰,扬起船帆。
“起帆喽——”
老船夫操着一口浓厚临安方言大喊一声,往水下扔了半只鸡,鱼群一拥而上尾鳍扑通扑通拍打江面。
这是给江水里的龙王爷祭祀,请龙王爷止住风浪,保佑此行一帆风顺。
不多时,码头便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彻底从视线中消失,眼前只余下望不见尽头的青绿江面。
谢行之抬袖遮住下半张脸,无聊打了个哈欠。
睡觉,过两日船上乱起来就没时间睡觉了。
夜晚的江面很安静,已至初秋,澜江渐渐进入枯水期,从初秋至明年开春的这几个月,江上一般不会有大风大浪。
朝阳升起,澜江在朝阳下波光粼粼。这一段江面狭窄,只有二十多丈,船速便不得不慢下来。
一艘小船撑着杆往船边靠,一个身着灰褐劲装的壮年男人身侧挎着篮子,高喊:“孙家饼,孙家饼,尔等可要买孙家饼?”
李知远听着好笑,侧头对谢行之笑道:“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谢兄你听,这人竟然还把买卖做到了江上。船客坐船都是为了赶路,身上必定都带足了干粮,谁又会买他的饼子呢?”
“那卖饼的贩子,你这饼多少文一个啊?”李知远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干脆从船窗中探头,稀奇问道。
“三贯钱一份。”汉子大喊。
李知远咋舌:“三贯钱一份,你这是金做的饼还是银做的饼?”
三贯钱等同三千钱,在岸上都够买一千五百个面饼了。
江上的饼贵些也理所应当,只是贵一两倍他还愿意掏钱吃张江上饼,可这贵上千倍——有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郎君还是买份孙家饼吧。”一直没出声的船工忽然开口。
他凑近了低声道:“往前十里有道关卡,那关卡便是姓孙哩。”
李知远诧异:“啊?”
他出发之前打听过了,从临安县到通州这条水路中间只有一道朝廷设下的关卡,又哪里多出一道孙家关?
“买份饼。”
不知何时谢行之也从船舱走了出来,盯着那灰衣卖饼汉子瞥了一眼,淡淡道。
李知远也想明白了其中蹊跷,一边肉疼一边乖乖掏出了一小角银子抛了过去。
这道朝廷关卡的守官恐怕就是姓孙。
贩子从身边竹筐里抓起一杆小称,称了称不多不少正好三两重,这才又抓起一片铜片扔了过来。
谢行之抬手接过铜片,低头细看一眼。
铜片被压成圆饼样式,正面篆刻“孙家饼”三字,反面光滑一片。
抬头再看,那艘卖孙家饼的小舟已经撑杆远去了。
“老于,这孙家是怎么个事?”李知远呲着牙一把把老船夫扯了过来,“上船之前你可没说半路上还得再花钱。”
老于手里还拎着船桨,苦笑道:“两位郎君这两年是第一次走这条水路吧,自打两年前前面陈泽郡的郡守换成了孙大人之后,江上便卖起了这孙家饼。”
“要是不买便会被故意为难?”李知远不是傻子,一听老于这番话便想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可到底还未进朝堂,一腔热血尚且炽热,当下就愤怒攥起了拳头:“这等事,难道朝廷都不管吗?”
老于摇了摇头:“孙家人可多当大官哩,听说当今兵部尚书就姓孙……上头有大官罩着,这谁能奈何得了他们啊。”
李知远愤愤攥紧了拳头,扭头看向谢行之:“行之,你瞧瞧这些世家官员,仗着自家权势大就公然刁难百姓,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对上谢行之似笑非笑的脸后才忽然想起来自家好友也是出身世家,李知远慌忙找补:“我不是说你,我只是说那些鱼肉百姓的是世家大族……”
谢行之无奈摇头:“谢家也的确不是好东西。只是你该多想一想。”
“想什么?”李知远思量片刻,还是没想到自己哪里想错了。
谢行之负手站在船板上,一身青衣随江风向后翻飞,他望着那艘小舟消失的方向。
“想一想为何一个不识字的船工能知道当今兵部尚书姓孙。”
他扭头笑着看向李知远反问:“六部尚书的名讳,你知道几个?”
李知远下意识回答:“礼部尚书郑遂生郑公,吏部尚书卫文敬卫公,户部尚书俞公俞、嗯,只知姓不止名,其他几位姓名都不知道。”
他神情有些尴尬,他家虽说在府城略有薄财,可家中却没有朝堂上的人脉,对朝中大员并不熟悉。
一般来说朝中事情等到入京参加几场同年宴会便能打听个七七八八,奈何李知远也是头回入京,什么都不清楚。
李知远这才反应过来,他一个考过了乡试的举人都不知道兵部尚书是谁,老于一个不识字的老船夫却能知道兵部尚书出自孙家,其中一想就不对劲啊。
“老于有问题?”李知远脱口而出。
“没有。”谢行之说,“或许是有人故意想让百姓仇视孙家,这才故意透露了口风。”
李知远不求甚解:“是谁?那人为什么要让百姓仇恨孙家?”
“过几年你就知道那人的目的了。”
谢行之收回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轻轻弹了一下衣袖上沾染的灰尘,便闭上了眼,靠着船栏吹起了江风。
清风大江,如玉郎君,飘飘然仿若谪仙人遗世独立。李知远看着谢行之,一时之间竟然看痴了。
“昨日我给你批注的文章你改完了吗?”
一道温润声音传入耳中,李知远表情瞬间就垮下来了。
好端端的神仙中人,为何偏偏有一个好为人师的毛病呢?
垂头丧脑的李知远刚想转身去屋内写他的文章,便又被谢行之叫住了。
“算了,先不改文章,你先去找船家借两根鱼竿。”
谢行之盯着江面下几尾江鱼忽然道。
李知远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江水,江水轻轻拍打船身,船划过江面,留下一道白波。
这船行的飞快,能钓着鱼吗?
李知远再回来的时候不仅拿着两根鱼竿和一罐饵料,腰间还挂了张抛网,打算等一会直接撒网捞两条鱼。
鱼竿到了手中,谢行之又捏起一条干蚯蚓挂在鱼钩上,抛竿入江,轻轻一撩袍角盘膝坐在船尾。
李知远也有学有样抛竿,只是心里觉得没有笨鱼会上钩。
“行之为何忽然起了钓鱼的兴致?”李知远本就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没钓一会就烦了,左顾右盼试图和谢行之聊天。
谢行之侧脸看着江面表情平静。
“我的心乱了,钓鱼可以让我心平气和,这很好。”
李知远挠挠头,使劲回忆今天遇到的事。
也就损失了三两银子,怎么这就让行之心乱了,他们昨天租船还花了三十七两银子呢,昨天行之心不乱,今天花三两银子心就乱了?
"天下局势将变,我不该这时候入局,可……我心痒难耐。"谢行之低声呢喃,也不知是说给李知远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谢行之一直犹豫此次去京城要不要立刻踏入朝堂。
毕竟他最后一年和当朝帝王撕破了脸,虽然已经十年过去,可谁知道那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狼崽子还记不记恨他呢。
他这辈子的脸和上辈子有五分相似,这点还能用同是谢家子有血缘关系遮掩过去,可两月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他改掉他上辈子的那些习惯。
萧晏了解他就像他了解萧晏一样。放在没闹掰之前,这种默契让二人相得益彰,可如今……谢行之只能赌萧晏已经忘了他。
人都死了十年了,爱恨都随生死一笔勾销得了。尊师重道的名声是做给外人看的,心里没必要当真,就像自己,虽然口口声声尊敬亲爹,可实际上他的尊敬也只放在嘴边,从来没进心里过。
如今天下局势,萧晏明显准备对世家动手了,他不掺合一把,实在可惜。
他活一次,推翻昏君辅佐新帝上位,改革科举,北御蛮族,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其实他本来还有更多目标,打压世家,收复燕云六州。只是他死的太早了,壮志只酬了一半。
若是问前世还有没有遗憾,他有。
那活两次呢?
谢行之沉思片刻后忽然抬头看向李知远:“李兄,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和你有过节之人?”
“啊?”李知远被这一句冷不丁的话问住了,他抱着鱼竿,愣了片刻才挠挠头,“早忘干净了,多大的过节才能念念不忘把对方记十年啊?”
倒是十年前给他送过手帕的小娘子如今已经和他定了亲。
李知远想到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嘴角顿时高高扬起,傻笑了起来。
“倘若……那个人是个小心眼呢?”谢行之迟疑问。
这下轮到李知远为难了,李知远琢磨了半天:“不能吧。是你死我活的过节吗?”
“或许是。”
“那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呢?”李知远又问。
谢行之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关系比较复杂。”
师徒、君臣,还有半个父子,师父是父,君父也是父。
互为逆子吧。
李知远眨眨眼,关系得有多复杂才能让人说都说不出来?
他刚想开口,目光猛然落在谢行之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上,硬生生又把话头吞了回去。
……怕不是情债吧。
人家感情的事,他这个外人怎么好开口呢。
半天没听到李知远出声,谢行之也不在乎,他怔怔盯着江面,心中纠结着。
是迎难而上还是先躲几年?
忽的,鱼竿上传来一股拉力。谢行之回过神来,手上加了些力气,慢慢溜鱼,最后猛一用力!
一尾肥美鲤鱼在江面滑出一条半圆弧线,落在船板上,尾鳍还噼啪砸着船板。
“哟,居然真有笨鱼上钩!”李知远大呼小叫,把腰间渔网一扯就扑上去兜住了鲤鱼,“我去问问船家有炭炉没,有炭炉今晚就能吃鲤鱼了!”
话都没说完就急匆匆往船头去找船家了。
谢行之蹲下身,伸手戳了戳这尾被网笼住的倒霉肥鱼,轻声嘟囔:“……也不一定能认出我吧。”
他咬死不认,谁又能想到世上真的能有死而复生之人呢。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壮志未酬,他必须再走一次青云路。
要不然……他死不瞑目。
鲤鱼扭动身子,扑腾拍打船板,噼啪作响,似在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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