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静得诡异。昨日两人来时,即使天色还早,都尚且有村民走动说话,此时却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三尺雪问道:“今天难道是什么日子?”
村民哼笑一声,自觉吊足了胃口,才悠悠道:“的确是个好日子!”
真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但三尺雪何许人也,见状是色愈恭礼愈至,想看看这些村民到底整什么名堂。
村民将他带到了愿母庙的后面,远远可以看到一扇小门紧闭着。只是刚见着小门,就有个乡音浓厚的村民喊住了给他带路的这位。
“哎哟,我去搭个手,你自己进去吧。”村民忙道,匆匆地走开了。
三尺雪挑眉,心中升起警惕来,推开了没有上锁的后门。
哐当!
一大团还冒着热气的液体朝他扑了过来!三尺雪当即后退,依然叫液体沾了两滴在脸上,恰巧是人皮面具的部分。他本不在意,然而看到液体洒在地面上,不断冒出热气,三尺雪当机立断揭下了脸上的面具甩在地上,上面已经被腐蚀出了洞口。
后门一拥而上的村民都看呆了:“蜕、蜕皮?”
“这是个蛇妖!”
“果然是妖怪!”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埋伏已久的村民一拥而上,各执武器——钉耙、铲子、锄头——将三尺雪逼入了愿母庙的后院。
里面已经站了一些村民,其中赫然就有马成功。他看三尺雪进来,脸上的笑几乎收不回去。
“为什么要杀我?”三尺雪问道。
村民们窃窃私语片刻,让会说官话的村民出来说道:“我们不是想要杀你,是给你一个走大运的机会!”
“什么大运?”
“愿童!”村民咧嘴一笑,“你们不是打听过了吗?姜屿那小子本来要做愿童的,居然不识好歹地逃跑了,现在又二十年到了,愿母需要新的愿童!”他抬起手朝愿母拜了拜,笑道:“而你,得到了愿母的指名!”
“就是要在这个庙呆上十年,侍奉愿母么?”三尺雪道,“但我一不是孩童,二又非你们愿母村人,再说,既然要我做愿童,又怎么拿铁水泼我?”
“呵呵,还是你行好运,愿母不仅指名由你来做愿童,还要借你的身体还世!”
即使见多人心丑恶,三尺雪还是有一刹嫌恶。他们竟然要活生生地将他铸成铁人像?但那一盆泼过来,他或许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不过……借身还世?三尺雪眉头轻蹙,竟然是这样的法子?用铁水直接兜头浇下来?难怪当时马成功吞吞吐吐,若是他照实跟沈甜说了,恐怕沈甜马上就会给抡圆了胳膊抽他两个大耳光,扭送官府。
“想来这愿母也做腻了女人,要换换口味。”三尺雪轻嘲,“我倒是想知道,是谁说愿母指名了我?”
村民们看向了马成功。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看起来是在恭维马成功。三尺雪听不懂,也不耐烦看他们的弯弯绕绕,道:“你们杀了我,不怕和我同行的人去报官?”
“他?他也泥菩萨过河咯。”
三尺雪面色一变:“什么?”
“他嘛,现在应该都不知道漂哪儿去了吧?”村民们哄笑起来,“吸了迷烟又装在麻袋里,也亏得河还没结冰,不过冻也能冻死他了!”
那一瞬间,三尺雪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没有思考、没有情感,世界在这一刻崩塌破碎,他跌入虚无之中。
等到他的大脑渐渐恢复运转,重新能够思考的时候,他的脚下已经躺满了尸体。三尺雪动了动手指,举起手里的剑。
在鲜血遍布的剑身上,他看到了自己阴翳暴怒的双眼。
这剑非三尺雪,无法血过无痕。于是他只是两指抹去血痕。剑身再度雪亮,而映在剑身上的双目,又恢复了清风霁月。
三尺雪收起剑,将脸谱面具扣在脸上。
沈甜被哭泣声吵得头晕。他晕头转向地找了半天,才在姜家的房间里找到了哭泣的来源——两个小孩正对着哭泣。
“阿姊,我不想做愿童!我不想我不想!”小男孩哭得直打嗝,“要在那里关十年,我会疯掉的!”
“阿姊知道,小屿,不哭了好不好?阿姊想办法。”小女孩摸他的头,脸上也都是泪水,“你再哭,阿爹阿娘听到了会打我的……”
姜屿忙收住了哭泣,只是还在打嗝。看他不哭了,姜潮松了口气,想了想,眉头舒展开来,小声说:“小屿,我们这样!今天晚上,你穿我的衣服,我穿你的衣服,你直接跑出村,好不好?”
“可、可是,我出去,能去哪里呢?”
“去生道!”姜潮说,“之前那几个道长来村里,不是夸你很有天赋吗?村里人多羡慕啊!听阿姊的,你就去生道!”
她跑到帘子后的小床,在床垫下、枕头里,各种犄角旮旯,搜出了一些铜板,塞给了姜屿小小的手:“这是阿姊偷偷攒的,你一定要出去,不要再回来了!”
“阿姊,我走了,你怎么办呢?”姜屿含着泪问。
“你和阿姊不一样,你会有大好前程,赚大钱的!”姜潮认真说,“要是去做愿童,等你长大了,说不定就错过最好的时候了!”
“可是……愿母……”
“愿母一定会明白我们的!”姜潮睁大眼睛说,“我许过愿了,只要你能跑出去,就是愿母答应了我的愿望!”
听到阿姊和愿母许了愿,姜屿苦兮兮的神色才终于缓和下来:“好!”
入夜,火把如同漂浮的地狱之魂,在人间游走。
“这不是愿童!愿童跑哪里去了!”
“姜屿!姜屿呢!?”
“贱人,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你良心被狗吃了!?”
嘈杂和混乱中,沈甜看不到姜屿的身影,但知道他应当跑了很远。被揪着头发拽出来的姜潮眼中带泪,泪中又带着笑。
又是一眨眼,沈甜再看到姜潮时,她已经出落成窈窕有致的少女。只是姜家气氛僵硬而沉默,沈甜看到姜潮脸上不复幼时灵动,脸上满是疲惫与瑟缩,沈甜只是旁观者,也因为姜家父母对她的苛责而很不好受,难以想象姜潮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姜潮拿起簸箕,去外头喂牲畜。沈甜看见了一个熟面孔——更年轻的马成功。他也看到了姜潮,咧嘴笑起来:“哟,小潮啊?”
姜潮皱了一下眉,对他礼貌的笑笑:“使者大人。”
“嗳,叫我成哥就好。”马成功摆摆手,视线在姜潮身上上下转了转,“干什么去啊?”
“喂鹅。”
“哦,去吧。对了,我家新打了糕,要不要来我家里尝尝?”
“多谢,不用了……”姜潮躲开他的眼神,拿着簸箕匆匆走开了。马成功咯咯几声,吐了口痰,又看了几眼姜潮出来的姜家后门,若有所思。
沈甜心中暗叫不好,果然,一转眼天就黑了下来,沈甜忙跑进姜潮房间,她正缩在那张帘子后的小床睡觉。
不一会儿,一道人影就翻窗进来,直接扑到了姜潮身上。
“啊!!”
姜潮立刻惊醒,吓得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推他。马成功嘴里不干不净地说这些什么,沈甜勃然大怒,着急得要命,恨不得给他两个耳光,然而只能在旁边打空气拳。姜潮挣扎不过,大叫一声“小屿!”
“嘎!”
马成功痛叫,和沈甜一起傻眼了:一只大鹅竟然扑棱着翅膀跑了出来……
马成功被啄得满地跑,慌不择路地翻墙出去。姜潮抱住自己直喘气,不住地流泪,却只能咬着嘴唇再次躺下。
这件事,就这样悄声无息地过去。对在这样地方的女人来说,她若是把这事闹大,大概受伤的也只会是她。让沈甜更心寒的是,昨天那么大的动静,姜家父母就是个死人都能听到动静了,却从头至尾都没有露过面。
但意外的是,又一段时间过去后,姜家父母突然满目欣喜地找上了姜潮:“囡囡,咱们家撞大运了!”
姜潮已经很久没能从父母脸上看到喜色,更何况是对着自己的,不由得受宠若惊:“怎、怎么了?”
“哎呀,乖囡囡!”姜母抓起她的手,笑得皱纹都看不见了:“愿母又降下神旨了!她老人家说不介意我们放跑了愿童,她还要借身还世,就选中了你啊!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真、真的?”
“千真万确!等你大姨那边赶完愿母服制,你就能穿上让愿母降身了!”姜母紧紧握住姜潮的手,“我们家,还有你!终于要转运了!这是我们将功补过呃唯一机会,囡囡,你一定要把握住,不要再犯错了,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娘。”姜潮的脸上也漾开笑意来,她看看同样笑容和蔼的父亲,又看看紧盯着自己的母亲,点了点头。
分明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一股寒意却爬上了沈甜的脊背。
欢唱与喜悦,为姜潮的脸上增添十足的光彩。她的眼睛亮起来,头发也变得更柔顺,腰板也更直了,在甜蜜的期待中,愿母的服制扯了各家嫁衣上的布料,臂环以铜代金,叔叔婶婶、阿婆阿公夹道相送,敲锣打鼓地将姜潮送进了愿母庙。
红绸带都已解开,以恭迎愿母从真身神像中走出。姜潮跪在蒲团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皮肤绷紧,浮起密密的疙瘩,似乎身体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尖叫。
但红烛摇晃,灯笼亮出红色的暖光,满室的温暖与平静。
一定是愿母降下的洗礼。她看着长辈们脸上难掩的欢喜,离开时还对她说尽吉祥与夸赞,姜潮也为自己美好平安的未来,牵起一个笑。
“来,含住这个。”姜父走前,将一大团符纸塞到姜潮口中,姜潮虽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将符纸塞进口中,只是虽然塞进去,要吐出来似乎不大容易。
外面的奏乐声停下了,姜潮心中的不安也达到了顶峰,她仰头,看着那一尊聆听过愿母村村民无数愿望的愿母真身像。
“——吉时到!”
室外,马正义笑着扯下了一根悬在门口的红绸。
凄厉的惨叫霎时惊起飞鸟,在愿母村上空盘旋,惊心动魄。
家家户户都闭门关窗,以免惊扰愿母降临,但那痛苦万分的惨嚎,依然穿透了一切阻碍,企图能撼动谁的良心。
嚎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姜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是谁?”
连着后院的门被打开,是姜屿。他身上是生道弟子的服饰,看见愿母庙内一反常态的装潢,惊讶地张望了片刻。但刚刚凄惨的声音更让他在意,他快步走到前方,看见了地上躺着浑身湿透的,面目已被烫得模糊不堪的女人。
“啊……啊……”姜屿退后了两步,跌坐在地,“啊……”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又看到了她袖子里滑出来的帕子。他的视线瞬间凝固在了上面,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想要抽出来,却发现帕子已经和皮肉黏在了一起。
他颤抖着手翻过帕子的一角,上面绣着一个“潮”字。
“不……不可能……不可能……”他摇头,快要喘不上气,“不可能……阿姊……不可能……”
沈甜掩面,不忍继续再看下去,只听到他压抑的哭吼声。
姜屿情绪崩溃,却没有一刻停歇,当机立断抱起姜潮,冲了出去。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竟让他就这样跑了出去。
“阿姊……你别死,你不要死……”他魔怔般念着,“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他发了疯般地就这样抱着姜潮在路上狂奔,跑到面容青紫,呼吸声大得仿佛马上要昏厥过去,才跪倒在地。
怎么办,怎么办?阿姊,我怎么办?
昏迷的姜潮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趴在他的背上,脸上已经看不出五官的形状。
姜潮绝望地看着四周,仿佛希望此刻有神兵天降——没有神兵,但有一辆马车正朝这边驶来。
他拔腿就跑了上去,大喊:“救命!救命啊!”
马车在他面前缓缓停了下来,两个护卫模样的男人皱眉道:“什么人?”
“救命!救命!我阿姊要死了!”姜屿跪倒在地,“求求你们捎我一段,让我去镇上找郎中!”
车厢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你上来吧。”
家丁迟疑道:“小姐,这……”
“人命关天。”小姐声音温和。
姜屿喜极而泣,背着姜潮上了马车。马车内的少女颔首,让了让位置。看到她的脸,沈甜呼吸一滞:这不就是年轻版的“姜婶”?
姜屿小心翼翼地把姜潮放到身边,却发现姜潮的情况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恶化到了极点,脸上、身上都是巨大的脓疱水泡,呼吸脉搏已经微不可查了——不如说,这样的她竟然还活着,或许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啊!”侍女和小姐都被姜潮的模样吓得短促尖叫一声,姜屿心痛至极,摸遍浑身上下,竟找不到有什么救命的东西,只有胸口薄薄的纸张发出摩擦声。
金蝉术……是啊!金蝉术!
姜屿深吸一口气,双眼发亮,看向了两个女子。
片刻,两个家丁软倒了下去,侍女和他们一起被丢下了马车,姜屿带着晕倒的两个女人驶向了前面的山……他需要一个安静的、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
在山脚,他把两个女人并排放到了一片似乎有荧光的草地上。沈甜眼神微凝:守灵草……姜屿竟然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一片地。
他凑到姜屿身边,看看他手中的金蝉术。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秘书,但他一瞧,便发觉了不对:上面有一些细节完全相悖相冲,并且并不完整,起码还缺了一半。
想到后面大概可能发生的事,沈甜心存疑虑。姜屿也是第一次施行这个秘书,显然,他也看出了似乎有不对的地方,虽然迟疑,但还是皱着眉做了些改动,看着他的改动和补充,沈甜心中不由得感叹他确实是有此道的天赋。
不久,姜潮那极其微弱的呼吸停止了,而小姐悠悠转醒。
她扶着额头,被姜屿扶着坐起来。姜屿期待又紧张地看着他,小姐看着他的脸,微微一笑:“小屿?”
“阿姊!”姜屿喜极而泣,紧紧抱住了她,“阿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太好了……”
小姐……不,现在是姜潮了。姜潮神色温和地看着他。
姜屿突然发现了不对:“阿姊?”
姜潮依然对他微笑着。
电光火石间,沈甜看向地上已经咽气的姜潮原身,吃惊地瞪大眼睛,然而姜屿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陷入了新的疯狂中,扶着姜潮的肩膀质问起来,沈甜在他的歇斯底里中,忽然听到了潺潺水声。
沈甜抬头,穿着愿母服饰、面容模糊的女人站在不远处,面对着他。
姜潮?他看看地上的尸体,反应过来,站着的不是回忆里的姜潮,而是死去的姜潮。
沈甜发现,她的嘴不止是因为血肉黏连,还因为她口中塞满了符纸,无法言语。沈甜曾经到过一处地方,那里的人杀死女婴时会在她们口鼻处塞满东西,好让她们下了地府也无法为自己伸冤。
沈甜忍住心中悲愤,观察着姜潮。她不断地指着原本应该是眼睛的部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又张开。
什么意思?沈甜懵了一会儿:“眼睛……张开?”
他闭上眼睛,又张开,猜测道:“醒来?”
水流的声音更大了,沈甜终于发觉了不对,大喊一声:“姜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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