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辰慢慢擦掉唇上的血,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
母后见他病情迟迟不见好转,这一年遍寻名医,明里暗里用了许多法子。
能见人的,不能见人的,只要有希望都不死心地试了个遍。
直至三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母后状若疯癫地告诉他,相师为他批了八字和命格,母后从渝州寻到了一个与他八字命格十分契合的世家女子。
“那女子是昭明星命,昭明星啊,主变动,主国运!母后已将她接到京城别院暂住,三个月后便嫁入府中为你冲喜!”
“辰儿,你自三岁便养在本宫膝下,本宫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这十七年来处处为你筹谋,你只是暂时被废了太子,只要那女子入了府,一定能改变你的局势!重新夺回太子之位!”
景昭辰端着药碗轻轻吹气,低头饮了一口,抬眼含笑看着雍容华贵的皇后:
“既如此,不如母后明日便让她入府。”
皇后金钗闪光,眼中燃着熊熊浴火,红唇吐.出自己的计划:
“不可,你的婚事是整个皇族的大事,必得办得隆重!本宫已选了吉日,又命秦嬷嬷教导她规矩,待三个月后便为你冲喜!”
三个月后,二月初一,废太子翊王迎娶了他名义上的王妃。
直至方才寝殿走水,景昭辰才第一次见到她。
的确颇有姿色。
只是可惜了,因为相师的一句话,成为他这个将死之人的妻子。
他与她尚未礼成,意料之中会有人前来问话,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她竟然想在此时见他。
景昭辰看向跪在地上的冯儒,将染了血的棉巾收在掌心中,哑声问道:
“她的伤势如何。”
“回殿下,是钝器造成的伤口,肌理伤得并不深,臣已为王妃缝针包扎,留了药,只要遵医嘱好好养着,不会留下疤痕,只是…”
冯儒说着,突然有些迟疑。
景昭辰眼神微紧:“直说。”
“只是王妃似乎有中过迷香的痕迹,臣在为王妃医治时嗅到极其轻微的曼陀罗气息,曼陀罗是迷香常用的配料,诡异的是,寻常迷香为了使人毫无察觉地中招,往往会制成无香无味,王妃所中的迷香却反其道而行之,异常甜腻。”
景昭辰眸中瞬间结冰。
言罢,冯儒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地,周总管也不由得浑身发冷。
今日是殿下大婚,全府戒备森严,严查了几个月,竟然在寝殿内堂而皇之出现这种迷香,还走了水。
这无疑是一种明目张胆地威胁。
景昭辰脸色冷得吓人,冯儒和周总管也不敢出声,良久,才听到他嗓音低哑,似是朝周总管问道:
“东西都备齐了?”
周总管一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殿下,您…您三思啊,王妃今日才入府,又突遭走水这种险事,必定吓坏了,若您实在不想见她,老奴便派人回个话,就说您的病情需要静养。”
“你在为她说话?”景昭辰微抬眼皮,有些诧异。
“老奴见王妃花朵般的年龄,生得国色天香,的确一时有些心软,殿下若真的厌恶冲喜这种行径,不妨先将王妃好好养在府里,过了这段风头再…再…”
“再如何?”景昭辰冷笑问道。
周总管再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小厮端来了药,景昭辰端起药碗抬头饮尽,将药碗递回,用棉巾擦去唇上的水痕,从软榻上站起身:
“既入了皇族,就不能只靠他人的心软活着,她要见本王,那便让她一盏茶后过来藏书楼。”
……
冷风裹挟着寒意从庭院的竹林穿过,簌簌回响。
宋嬷嬷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扶着裹着大氅的甄棠,沿着庭院的石板路往藏书楼的方向走去。
经过月门,踏上回廊,宋嬷嬷借着摇曳的灯影凝目看着王妃,瓷白的肌肤,殷红的双唇,灿若星辰的双眸,这样一副好相貌当真令人移不开视线。
她终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对甄棠道:“殿下近年来性子阴晴不定,即便是娘娘,也时常与殿下发生争执,您初入王府应以自身为重,无论殿下说些什么,您都别往心里去。”
小厮在前面引路,甄棠安静地跟着往前走,她只轻轻嗯了一声,回应宋嬷嬷。
走了不知多久,穿过回廊,一栋飞檐琉璃屋顶出现在甄棠视线中,四周守卫森严,气势威严凌厉,暗夜里灯火通明。
周总管早就等在门口,看到甄棠,慌忙跑过来跪倒行礼:“王妃安好。”
“周总管请起,殿下情形如何了?”
甄棠话音刚落,便听到藏书楼木门开合,一个小厮端着木盆从楼内走出,沿着墙角飞快离开。
她看到木盆边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棉巾,上面粘着大片暗红的血迹。
周总管站起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低声叹了口气:“殿下旧疾复发呕了不少血,藏书楼中尚有血气,若是王妃心中惧怕改了主意,老奴愿为王妃进去回禀一声。”
呕了不少血?
甄棠想起方才后腰传来的那股坚实的力道,还有那只揽过自己的手臂,宽阔的胸膛,那人的脸色的确有些苍白,然而看起来完全不像要吐血的模样。
神情还那么冷。
“无妨,秦嬷嬷说,妾身往后与王爷便同为一体,自然没什么惧怕。”甄棠粉白的小脸裹在大氅里,轻声道。
听到秦嬷嬷三个字,周总管与宋嬷嬷暗中对视了一眼,又悄无声息地调转视线。
“王妃既已下定决心,那便随老奴来吧。”周总管说完,在前方躬身引路。
甄棠抬步走上台阶,守在四周的侍卫纷纷垂下视线,向两侧退开,留出一条小路,直到门前。
藏书楼的门紧闭着,甄棠站在门口,刚要抬手推开,周总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老奴就在门口,若是遇到殿下不对劲的情形,您摔一盏杯子,老奴听到动静立即和宋嬷嬷进去将您带出来。”
甄棠朝周总管和宋嬷嬷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藏书楼的木门,抬脚踏了进去。
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阵阵寒风声,甄棠站定了片刻,踩着光亮整洁的白玉地板往里走。
安静。
极其安静。
静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静到除了甄棠自己的脚步声外,整个楼内仿佛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甄棠走了十几丈远,蓦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环顾四周。
这栋藏书楼规格很大,方才从外看是六角琉璃飞檐,楼内是方形建构,她走了十几丈远才堪堪走到正中的方位。
在甄棠四周,是依墙而建的巨大书架,檀木而造,应是不久前刚打过腊,每一处立面都锃光发亮,透着檀木淡淡的清香。
书架上堆放的书册竹简十分整洁,尾端的绳签静静地垂在空气中,一排排,一列列,似乎在默默等着甄棠走进来。
楼内每一处角落都燃着烛台,烛光摇曳,白玉地板上倒映着来人的身影。
她默不作声地将四周环视一圈,发现靠东的方位书架旁有一间雅致的小室,小室四周垂着纱帘,半透着光,甄棠隐约看到小室里摆着一张小榻,榻上的毯子有躺过的痕迹,浅浅地掀开了一角。
但是并无人影。
“翊王殿下?”
甄棠轻轻开口,柔婉的女声在楼内回响,似是惊动了某盏烛台,光影飘忽了一下,那一瞬间,甄棠似乎看到靠北的书架后隐着什么东西。
没有任何人回应,楼内的空气仿佛已经凝结,深海般沉寂。
甄棠深吸了一口气,提起嫁衣赤红色的裙摆,轻手轻脚地朝北书架后走去,刚走到书架不远处,转过边角,一条同样檀木制成的楼梯出现在甄棠眼前。
她蓦然一愣,看来这藏书楼不只一层,她一手扶着檀木书架的边棱,探身向楼梯上方看去,方一抬头,心脏猛然一滞,差点惊呼出声。
藏书楼四周的书架直达顶层,中间没有立柱,在最顶层的围栏边,一人右手持着一盏龙凤烛台,左手半搭在栏杆上,居高临下,正静静地注视甄棠。
二人视线隔着重重烛光交汇在一起,甄棠压下心中的慌乱,仰头看向那人。
他同样穿着一身赤红色婚袍,下摆用金线绣着的团龙云纹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金光,长身玉立,宽肩窄腰,搭在栏杆上的左手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那人一半脸颊隐在烛光中,只能看到一侧锋利的下颌和喉结,他的脸色如同他的手,苍白单薄,毫无血色。
甄棠没有出声,她甚至忘了秦嬷嬷教导她身为王妃的仪态,仍旧一手提着嫁衣,仰着头,与他遥遥对视。
藏书楼内死一般沉寂。
甄棠缓过神来,刚想向他行礼,突然听到那人冷淡的声音从高处落下,夹杂着意味不明的虚弱笑意:
“昭明星命?”
甄棠的心脏,骤然沉了一下。
昭明星命是她的命格。
自三年前回到甄家起,每逢初一十五在祠堂上香时,她便会看到父亲跪在甄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絮絮叨叨:
“相师给棠儿批过命格,棠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昭明星命’,昭明星啊,那可是象征着国运的命格,祖宗保佑,让棠儿嫁的一位好夫婿,重振甄家!”
可昭明星主多变,她的生辰八字与命格并未给家族带来任何转机。
直至三月前,她被父亲送到京城,为眼前这个手持烛台的病秧子王爷冲喜。
甄棠敛好裙摆,调整好仪态,朝他规规矩矩福了一礼:
“殿下安好。”
良久,没有等到那人的回应,
反正这楼内只有他们二人,甄棠索性直接收了礼,站直了身子,重新抬头看向那人。
他仍旧静静的立在栏杆旁,垂眸看向自己,甚至连姿势都一动未动。
片刻后,甄棠看到他左手抬起,在栏杆某处轻轻扭动了一下,随着沉重的声响,檀木楼梯顶端似乎打开了一扇门,烛光映出,斜斜地铺在台阶上。
“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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