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怜愁茫然。
“不是因你而死？我分明看到嘉儿……”
谈及枉死的长子，李怜愁只记得当时的一片赤红。周嘉身中数箭倒在雪地中，滚烫的血几乎染红了整片雪地。
不免让人几欲哽咽。李怜愁不忍把话说开，眼角微红，强忍着吞掉眼泪。
周无渡喉头滚动，面色亦怆然。
“嘉儿非因我而死，只是我亦有责任。当时兵临城下，我急于攻城，周霆灿承诺只要我敢孤身入城与他谈判，他便愿意不战投诚。嘉儿……以为我们胜利在望，想代我与周霆灿相谈，也好借此讨我欢心。我亦有松懈便允了嘉儿，却不想，未及入城周霆灿便命人放箭。怜愁，此事错在我，若我不曾松懈，嘉儿……不会因此丧命，若早先我待嘉儿好些，他便不会这般想着讨好我。”
闻言，李怜愁心如刀割，旋即泪如雨下。豆大的泪珠盈满于睫，扑簌簌落下来如落盘的玉珠。
她压着声音怒吼。
“那是因为嘉儿是那样尊你、敬你！你在他心中是何等英勇的父王！是何等骄傲的存在！他明明自幼体弱，却为了你每日天不亮便起床练功，夏日炎炎冬日严寒，一日不敢歇，就为了得你一句夸奖，可是你呢？为何你视若无睹！嘉儿也是你的儿子！”
周无渡哑然。他心中有万千理由，他未曾做过父亲，更没见过父爱该什么模样。旧时他望着与自己容颜六七分相似的周嘉，每每想到的总是自己孤苦无依的童年，想到的总是自己冷漠的父皇与刻薄的薛茹月！他过于恐惧那段不堪的回忆，所以面对周嘉，便只剩下故作冷漠的回避。
他张了张嘴，然而那些理由与解释，一句都没说出来。他已知晓自己错得离谱，上天既然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便已下定决心，要弥补李怜愁与他们的一双儿女。
他跪在塌边，轻轻拭去李怜愁的眼泪。
“是我不好，此生我必拼尽全力，护嘉儿周全。我必做好为人父的本分，必不再叫嘉儿失望。”
周无渡言辞恳切，只是却好像始终难以走进李怜愁的心中。他并未解释，如何能让李怜愁安心。
李怜愁被周嘉的死折磨地肝肠寸断，周嘉死时的场面此番频频出现在她眼前，她哭的几欲断气。
周无渡见状，心里也被美人垂泪的模样搅得心肝俱裂，也是无法，索性起身坐在床边，将人抱在了怀中。
他揽着李怜愁的肩膀，将那细瘦的脊背于怀中安抚。
“好了，好了。现下嘉儿不是又在你腹中了么？辛苦你再怀他一遭，你放心，这辈子我必然叫嘉儿成为整个东庆最开心的儿郎，必不再叫他有一点夙愿难偿。”
周无渡连声诱哄，心疼李怜愁，怕她哭伤了身子，劝了又劝总算把人劝住了。
李怜愁伏在人肩头，香泪如泉涌，洇湿了一大块。
起身时，眼尾鼻尖具是一片嫣红，看着更添风情。只是表情不善。
她怔怔望着周无渡，
“周无渡，随你今生如何再磋磨我，只一点，不要再让我们的孩儿也不好过了，好吗？”
此一言声泪俱下，却又无比笃定。
竟叫心硬如铁的周无渡看了，都觉着心下微疼。
他情不自禁，再度将人揽进怀中。
“怜愁，请你信我，此生我绝不再负你。若我负你，便叫我下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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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孕中敏感，李怜愁哭了好一会才渐渐停了。哭这一会儿她心中想了不少事情，也渐渐明白过来，既然要与周无渡结盟，彼此之间就该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况且，周无渡也说过，前世许多事情并非像她以为的那般。
李怜愁诚然有许多想问的事情。桩桩件件，包括前世种种，也包括她重生归来之后。
这边周无渡一直陪她，似在等她开口。周无渡坐在床边，二人除却那个拥抱，便一直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李怜愁平复心绪，手中捧了一杯热茶，小口啜饮。她在心中盘算了一下，
“前世，我不知道的事情，请你告诉我。”
语气客气，淡淡疏离。
叫周无渡愣了一下。
但旋即，他亦如实以告。
“你死后不久，凝春为你驻守梓宫，三年丧期已满便撞棺而死与你一起去了。我生擒了周霆灿，不过没要他命，命人日日看守他，要他不间断地抄写经文，为你与我们的孩子赎罪祈祷。”
“至于李家。李家结局你已知晓，个中原因想必你也猜到两三分了。父皇嫉恨岳丈，对岳丈颇有微词，所以才将他打入大牢。你叔叔李谨与长公主确有一段情，长公主怕他为自己所累被父皇盯上，便让他远走，你叔叔没死，但长公主之死却是因为薛茹月察觉，将人凌虐致死，不是你知道的病故。你大哥二哥我也已经查明，是周霆灿游说父皇，才导致两位兄长力尽而死。后来你家覆灭，只剩下你侄子李善怀，他入我军中做了千夫长，不过他一直以为李家人的死皆因我而起，所以想杀我。刺杀不成，被我发现送去了北关。还有云瀚，云瀚后来回到京城，不过……折了一双腿，再不能行走了。”
李家满门清贵，却人人不得善终！周无渡此番所说，李怜愁前世皆有所闻，尤其整个李家如何覆灭她都有所见，此番更忍不住想起那些画面。
思及此，李怜愁一声悲恸，似凤皇泣血。
世事无常，李怜愁闻罢更觉得都是阴差阳错，心中困苦万分。
周无渡亦心疼，连忙道，
“你放心，我登基后，为李家平了反，追谥你父亲、大哥、二哥，云瀚虽然伤了双腿从此不能行走。但我将他安置在我们的王府，后来我退位后便与他一起住在王府，他还给我讲你们小时候的趣事。”
李云瀚那般遭遇，心性不比从前似少年洒脱，但还能与周无渡这般，想来是周无渡没有说谎。
整个李家只剩下李云瀚一人，李怜愁此番心碎至极，心中只剩云瀚未死这一点慰藉。
她望向周无渡，过去种种误会已然得到了解释，纵使她不比从前那般爱人，恨不得为人掏出一整颗心，可终究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断的干净。
即便如多年老友，如今对坐相谈，也该生出一片平静来。更何况周无渡满眼赤诚。
李怜愁终究生出一丝不忍。
她踟躇地问，
“我死后……你，过得如何？”
周无渡沉默片刻，似在回忆过去，半晌开口，
“你去后，我孤独十年，方觉人生寂寞。高处不胜寒，我也终于知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我守着与你的回忆，日日临摹你的画像。那十年，待山河永宁之后，我便退位让贤，回到了王府生活。原因无他，只是这里，曾经有你。”
周无渡说的用心。山河永宁，曾经也是李怜愁的心愿。她记得当年与周无渡前往北关时，一路上看到的是一幅幅民不聊生的乱象，所以在到达北关之后，便对周无渡许下了这个愿望。
周无渡当时沉声半晌应了，但大约尚且不是真心。是后来李怜愁死后，才意识到这些。
如今这番话，李怜愁听着，只觉得好似旁人的故事，与她没什么关系。
她垂眼，
“前世种种实则皆因周霆灿而起，可见为这天下万民他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若这江山落入他手，谁能放心？我李家尚且因为他家破人亡，那这普天之下是否又有千千万万个李家？刚重生回来时我尚且怨你，可今日才算明白这天下唯有由你作主，才能换的百年安稳。看来我们须得早日制止周霆灿，才能保天下与李家无虞。”
李怜愁言辞恳切。
比之前世，周无渡豁然开朗许多，已不再如前世那般偏执为皇位。李怜愁如今这话倒与他初心不谋而合。
他颔首，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不论为官还是为君，总要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我知晓从前是我糊涂，今生既然能重来，我必然做好天家皇子的本分。”
“至于周霆灿，我必不会给他机会，再如前世那般害人性命。”
有了周无渡的承诺，李怜愁也算放下心来。周无渡虽偏执了些，但好歹是个重诺的人，既然说得出必然做得到。
还有一事，李怜愁心中一直疑问，也是她心里一根刺。她垂眼，不敢看向周无渡，轻轻开口，
“前世在北关，我记得你养了个北胡女子，你……”
周无渡猛地抬眼。
然而不是被戳穿秘密的震惊，反倒是……好似有一些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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