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姨娘……她一直…将你当作亲女儿……”
少年只觉脖子被压在马车轮辙下碾，贺小姐双爪寒冰般狠狠扼住少年纤细的喉管，呼吸被压迫切碎，他一瞬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狂涌向头顶。但他还是顶着面色一片红紫，从口中尽全力地缓缓地将话语推出紧窄的喉咙。
“但现在，恐怕就……不会了。”
“谁说的，”贺小姐喃喃，原本阴森寒冷的目光忽然呆滞，瞳孔中只余下一片漆黑。
“谁告诉她的……她不是信了吗，邪修，是邪修做的。”
“你以为我听到亲女儿的话会高兴是吗……”
说罢，她眼神聚焦，又看回手下的少年，“你是在故意激怒我。”
“不怕死吗？”贺小姐手上更加用力，逐渐收紧，甚至想一举掐断面前这个惹恼她的少年的脖子。“我真的会杀了你，待你们死后——”
少年头抵着石子路面，小脸血色尽褪，一片苍白，嘴唇发泛着紫，方才那双像是在冲她挑衅的漂亮眼睛里目光开始涣散，双手无力地掰着她的手指，本能地挣扎。
他现在的脸色有点像那个魔头。贺小姐忍不住想着，原来这就是将死之人的表情，她上一次见到还是十多年前她娘的病床，再后来，那些女人她从来不用亲自动手，是也从未没见过她们最后一张脸会是如何。
想起魔头，她又记起对方最后的话来。她脖子时时刻刻一突一突地痛，直钻心，仿佛在警告她如果不完成的话，就要从那里将她从里到外连着肉带骨一口一口吞噬掉。
但也无所谓了，杀掉这些妖言惑众的家伙，自己就算死去，她也会为自己悲伤吧。
少年的挣扎逐渐减弱，手也滑落向一边。
“大小姐！小姐！！”
贺小姐一愣，手中一松。这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的声音。
她下意识慌乱想要站直身子，但脚掌传来的触感突然提醒了她很多事，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开始让她胆怯起来，只得继续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好借衣裙藏起自己的双腿。
施华铃本就被人在地上拖行足足十几丈，又被对方扑去抓人喉咙的动作带一趔趄，摔在地上好一阵才缓过来。她刚清醒，暗暗骂着女鬼力气大得吓人，就见不远处周玙川被按倒在地面，施华铃正要上前去救，却发现对方已经没了挣扎，她立即开始思考对方需不需要收尸的事。
“施少侠！周少侠……这是怎么回事？”
她耳朵还在发嗡，只能听见有道女人的声音虚虚传来。
怎么又来一个人！
施华铃当即一阵头大，这女鬼力大如牛，还比牛都难杀，她自己脱身都难，眼前刚丧命一个，怎么转眼又要添一个！
她手腕一转，施力想要拽回自己的鞭子，用了十分力气，原本正作势要和对方好好僵持一番，却发现轻松一抬，一转眼鞭尾就又缠回了自己腕间。施华铃惊惧非常，连忙看向女鬼，却见对方正屈膝半蹲在地面，背对着她，肩膀还在不住颤。
此时她睁眼也有半晌，身后那道女人声音在此响起，似乎格外耳熟，还更近了。她一转头，只见却是徐姨娘一连碎步跑来，满脸惊恐：“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在这？大小姐！”
施华铃见那女鬼转头躲得更死了。
“大小姐，”徐姨娘也没有继续走近了，只是在不远处哀哀看着她。“我都知道了。”
贺小姐浑身一颤，她双手撑着地，似乎想要站起转身，但双手又痉挛着没有更多动作。她的声音像破碎的茶盏刮过地面，沙哑又刺耳。“我没有想害过你，我只是生气。”
“你很喜欢你那个女儿，不是吗，一个女儿不够？为什么还要替他生孩子。”
施华铃见眼前这女怪物居然平静下来了，深吸一口气，不想管这两人母女情深怎么如此古怪，女鬼此刻背朝她，要么补刀，要么跑路。而体力悬殊，现在不抓紧时机逃跑实在太亏待自己努力活下来的这条命了。
她握紧手中长鞭，想最后看一眼周玙川，朝他道歉不能帮他收尸了。谁知一瞧，原本已经死透了的少年的手正在借着身体遮挡冲他比手势。
原来你还活着。她只得打消逃跑的念头。
“我从来不知道，小姐，我从来不知道您的想法。”徐姨娘轻声道，她容貌平平的脸上不再如往常那般胆怯与犹豫，只余一片怅然的哀戚。
“我从未有为老爷生育的念头，只是，我的父母，我的弟弟都离我越来越遥远的时候，我总是想，再多一个孩子，我也会再多一个家人。”
“小姐，我知道此事后，从未觉得您想害我。是因为老爷老夫人他们，让您受了那么多苦。我知道您一直很孤独，我自己出身不好，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敢越阶将您当作自己的女儿，但心底我和孩子一直都是将您当作家人看待的——”
贺小姐的脸色越听越发灰暗，直至她再也忍受不了，转身打断徐姨娘尖声大喊道：“我不够吗？！只有我做你的家人不够吗！你非得还要女儿！要孩子！！”
她被气得笑，充血的眼中留下两行眼泪：“我怕死你和女儿会被杀，千方百计替徐茂打掩护！他活着就是个眼里只有钱的蠢货，死后还要惹祸，你还傻傻地去给他头七烧纸呢，你知道他半年前早就死了吗？！”
“你把我当女儿，我无所谓。本来我也是要嫁人的，成婚了我就好把老不死的给杀了。”
她说着，看向徐姨娘发白的脸，想要站起来，“我还以为徐茂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厉害人，结果就一下，眨眼就被做成了活尸——”
突然间长鞭犹如霹雳，从背后斜角猛然横扫向前，诡谲舞动如灵蛇，死死缠绕住贺小姐的脖子，她原本情绪大惊大悲，乍然间反应慢住半分，骤然被紧紧捆扭住数圈。
贺小姐怒上心头，双手作爪，掌心凝起内力，伸手就想扯断脖子的束缚之时，忽觉右边侧颈一凉，随后是一片温热从此处蔓延进身体，这感觉怪异，她不禁一愣。
“啊啊啊——！！”
她刚想要转头瞧清究竟是如何一回事时，又见徐姨娘半倒在地，压抑不住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地哭喊。贺小姐想，发生什么了，这两个人明明不会伤害她的。
直到她视线一歪。
眼前被突如其来泼洒向一瀑猩红。
原先延伸进脖子的暖意丝丝缕缕地沿着血管潜伏，没一会儿相继处处爆炸开来，疼的直冲天灵盖。
贺小姐眼前全是流淌着的红，看不清任何东西，脖颈处那突突疼痛加速跳动起来，耳边响起血液交织的轰鸣声。
她脚下一软，“轰”地倒在了地上，颤着手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指尖触及边缘温热的血肉，和半截切面。
贺小姐才发现自己的脖子被割断了一半。
少年甚至没能立刻收回剑。
他整条手臂都在发麻，原先被毒雾麻痹的神经现在一股一股地疼，虎口被震得连带着手掌得皮肉都不是自己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正在不住发颤，原先白皙柔软的模样已完全看不见了，虎口上皮肉都扯裂了，满手全是血，分不清是贺小姐的还是他的。
但他一点都感受不到疼，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手。
剑锋彼一触至对方颈子时他才始觉不对，但当时不由得少年犹疑片刻，只得咬牙将全身气力都凝注在手中剑锋，不顾后果地向前一挥，以至现在脱力到几乎可怕的地步。
他当时心中还不合时宜地自嘲了一下，越江山当时轻飘飘地说头是弱点的时候，可没告诉他这么难劈啊！
他垂眼，看下倒在地上的贺小姐，有点摸不清还需不需要补一剑。但他现在右手实在无能为力。一侧徐姨娘已经坐倒在地不动了，看着像吓昏了过去，脸上还挂着眼泪。
他心下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个女人，但又无法。只得虚弱地瞪了一眼旁边还在发愣的施华铃。
“你……别发呆了……有匕首吗，给我把匕首。”
施华铃喘了口气，始才回过神来。她双眼瞪圆，嘴巴微张，喃喃道：“我的老天呀……周兄弟，咱们干大事了啊……”说着，边拔出腰间匕首上前递给他。
周玙川无暇理会她，心想此事便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等越江山一众回来，也不担忧解释，贺小姐这双腿已非人形，是再直接不过的证据。
他正左手拿起匕首，锋刃对向地上贺小姐那另外半截皮肉连着骨筋的脖子，突然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伸出来一双苍白细长的手，轻轻按住了刀尖。
“多痛呀，别割了。”
一道男声轻轻响起，尾声上翘，扬着个小勾子。
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连刚递完匕首的施华铃都僵住在了几步远的位置。
周玙川背后一凉，原本稍稍缓和下了点的心跳又鸣如鼓噪。
他从未听过这道声音，他确定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且他甚至不能像依靠白石京与贺小姐的气息一样猜测对方的境界，他感受不到。
在那双手出现之前，周玙川完全未曾意识到自己已被近了身。
只见一张清秀白皙的面从旁边探了过来，正眼看见少年的脸后，笑了笑，“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男人披着柔顺乌黑的发，双眉修得细若柳叶，一身大红衣裳，腰上戴着根细金链子，外衣绸面用金线细细绣了只占满整个前胸、栩栩如生的长羽雀儿，在夜里光色灼灼，一片流光溢彩。
他那只苍白的手突然转而抚上少年的脸颊，“长得还挺俏，皮肤也年轻。怎么不拜入风月殿，反而跑去和隋灵犀那群老姑子卖杂草？”
少年看起来还不到二十，稚嫩极了，一双眼睛里黑白通透，也干净。这样的孩子在那些狗屁倒灶的门派里，甚至还没有到被允许出世历练的年纪，他不免饶有兴致地多问了句。
这只手冰凉万分，周玙川被冻得眼睫微颤。
数尺之外的施华铃没有丝毫想替她师父鸣不平。
在她看清对方脸的那一刻起，她全身就已全是冷汗，脸色苍白得可怕，手脚发颤，随时都想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
刚出狼穴又入虎口，不对，和这阎罗相比，方才的贺小姐充其量就是她千蝶谷前那只只吃饭不干活的小狗。
要命！怎么真的是朱雀舵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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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间的迷雾不知何时已然散了，露出月光在湖面上留下碎光凌凌的波来，原先那凝固又厚重的古怪压制也消失不见。这位朱雀舵主的出现没有带来任何威压与不适，他面上苍白，十分瘦弱，甚至有些撑不起那身华丽的衣裳，周身上下没有丝毫尖锐的气息。
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雀新桃松开把着少年脸颊的手，转而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贺小姐，眼神变得怜惜起来。
“唉，当初她跟我说，想杀谁都可以，她巴不得整座宅子的人都死掉。”
“怎么现在就不舍得动手呢。”
这心锁蛊下法容易，虽不比直接制成活尸来得听话，但不按指令做事，也要时刻承受锥心刺骨之苦。
方才观战时他没有现身阻止两人动手，就是想要她知道，她所不顾代价也要保住性命的人，也可以和其他人勾结在一起来害她。
现在就好了。她服过命珠，待他带回尸首，自然一切都会完好如初。
“所以徐茂，是你做成活尸的。”他身边，之前那个漂亮的少年突然出声。
“嗯，是我。”雀新桃随口应道，突然起了点好奇的心思，反问他：“你不怕我？”
周玙川不言，只是握紧左手的匕首。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他心中其实有些麻木，全教舵主的名头诚然可怕，但或许是逃家第一夜就撞见了白石京，少年受了非常大的锻炼。
周父周母将他牢牢锁在岳城或许有章可循，毕竟岳金苏三城外的世道似乎真的非常乱套，全教势力真的都十分猖狂。
没被回应，雀新桃像毫无火气似的，只是极轻地哼笑了一声，缓缓站直身。
他看起来如同一个毫无威胁的普通人，完全没有任何修武人的特征，甚至较常人更为瘦弱。但少年还是不禁后背一凉，不由自主地全身绷紧。
只见男人抬起手，大红衣袖间露出截伶仃的腕子，上面挂着串精致的金铃铛，他轻轻地摇了摇。
没有任何声音。
周玙川正想捂住耳朵，突然间眼前一花，耳畔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细齿啮咬的声响，还未等他下意识要挣扎，便若细虫落蛛网，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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