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州东靠山西傍水,恰恰临着青蛟江支流鹊河最平缓的一段,平素养殖挖塘也养活不少人家,百姓集聚,是以也算大城。此时晴日正好,刚过了端午,佳节余韵未散,主城内商铺连云,旌旗招展。
其中最热闹的一处,只见人声鼎沸,声浪如潮,许多人挤着拥着堵在一处店面外头,正伸长了脖子拼命往里瞧。时是五月,连着几日细雨如烟,日头也热了起来,不少人脸上都沁着汗,脸一路红向脖子。
他们围着的,乃一栋三层小楼,栋宇华美,窗棂彩画,门楣梁柱细细雕着流云月钩纹,屋檐悬挂一金钟风铃,下头吊着玛瑙编成的长穗,随着来往人头晃晃悠悠,“铛铛”清脆作响。大门左右朱漆彩绘,左书“金银任君撷”,右画“一骰定乾坤”。上头红木大匾,龙飞凤舞刻着四个大字——
“玲珑赌坊”。
此时屋外众人只见里头一服饰贵气的紫衣青年,此刻正翘着二郎腿,颇为不羁地仰坐在屋正中的长方赌桌中,面色不悦,他后头畏畏缩缩跪着几人,尽是低着头瑟瑟发抖。桌上骰子牌九被打乱得杂乱无章,地上还撒了些茶水与酒液。与街道上一片喧嚣不同,屋内只有青年一人带着气愤不平的声音。
“裘荆姝你个毒妇,出老千设局骗小爷的钱!今日你不下楼说个清楚,你这生意就休想要再做了!”
“主人昨日已说过,愿赌服输。秦少爷一掷千金应有海量。输赢结果不会变,留在这闹事,既妨碍大家享乐,又丢了秦家的面子。”
他面前立着一男一女二人,女郎似是双十年纪,此刻面若寒霜;旁边男子体格壮硕,身材高大,神情稍稍木讷。二人容貌些微相似,皆是一副出挑的好皮囊。男人言语呆板干涩,如念经文。
“时运不济何必怨天尤人,秦少爷心情不虞主人理解,主人答应,待秦少爷兴致再起,玲珑赌坊随时敞开大门欢迎秦少爷。”
“还来玲珑赌坊?我呸!你们买通划手设局做假赛,套小爷我这种无辜赌客的钱,哪有什么信誉可言?先是故意让飞龙队一直输,最后再命令神蛟划成那狗屎样子,前后结果完全对不上!这场比赛就是赌坊故意做的局!”
青年似是把自己说生气了,拿起旁边茶杯“咕噜噜”一口喝干净了,继续道:“今日必须给个说法,人证我都捉回来了,你给划手们每人塞一百五十两银子打假赛,真是够舍得!嘁!有胆子就下楼来对质讲个清楚!”
屋外闻言愈加闹腾。这秦小霸王自打来了岷州,便是个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的主儿,前不久更是一掷两百两金赌这端阳节龙舟赛,昨日出了结果,原本几日晋级赛一路领先的神蛟队爆冷,被飞龙队拿了头名。这让不少赌客输得血本无归,不少人更是连家底子都亏狠了最后老实画押打欠条。
不过最惨烈的莫过于这秦霸王。
足足两百两金!众人暗暗乍舌,这世道,百两银子就够一户人家一年吃穿用度还有余,这龙舟赛虽说是举城风光,光从各县层层筛上来都花了大半月的功夫,但说到底也不过年年都有的事儿,秦霸王为这动辄就能拿两百两黄金出来抛着玩,也未免太过可怖。
“抛着玩?我看这对他倒也没那么轻松,这不就输不起跑来砸店了吗。”人群中有人不屑,怪腔怪调。
“说不定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见神蛟势头猛,蠢得把裤衩子都当了来赚钱呗。”
立刻有人嘲笑回去:“哈哈李三郎,你不也在飞龙这输了十两银子,秦霸王替你讨公道你还不高兴?昨晚你娘子让你回家了吗。”
李三郎顿时恼羞成怒,“什么讨公道,他一大早跑来赶客闹事,咱们都是被赶出来的你还替他说起话来了!”
也有人替他说话:“可是他连人证都带来了,那些人连收买的银子数目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不像假的——”
“这群天杀的王八蛋,划假船不怕给自己淹死在水里头!老子这个月的俸例都输精光了!”
“啧,奖金也才不过百两银,还是一个队平摊,这一人就给一百五十两,换我我也愿意划假船啊。”
盖因昨日输得哭爹喊娘的人不在少数,玲珑赌坊又树大根深,背后倚仗常人百姓绝不敢得罪,尽管众人中大多数都是被轰出来带着怨气的赌客,但人群之中口风竟隐隐倒向青年。
不过外围也不乏凑来看热闹之人,毕竟秦小霸王的恶名,在岷州城也算赫赫响亮了一个多月,虽说欺男霸女之事不怎么干,但遇事摔钱横行无忌,得罪人的事一件都不落,这人刚刚出了豪掷两百两的风头,现下就跑来砸店,这热闹新鲜,这热闹好看。
“既有人证,他何不报官?”
最外侧一小娘子正伸脖踮脚,努力向里头瞅着事况,突然一旁有人问道,声音清脆悦耳似流水潺潺。
小娘子头都没转,“嗐”了一声,“秦霸王和裘坊主,太守来了说话都不好使,更甭提知县了,到时候上衙门,谁坐上头都说不一定呢!”
“那秦霸王是谁?”那人又问。
人头挤着人头,小娘子脚踮着酸,只得站稳来,眼神还恋恋不舍粘在前头,闻言立答:“自然是秦金微!大家都叫他霸王,不过这般富贵,合该带个金,不然也得叫个秦元宝!”
她转过头来,才看清发问的人竟是一俊俏少年郎,好一副漂亮容色,穿着素净的白袍,此刻正唇角含笑。她不由轻轻“哎呀”,注意力顿时转了过来,跟着笑道:“小公子,您这般好看的人儿我在城内还未见过,是外地来的吧?”
少年弯着眼睛,阳光洒在他脸上,只见唇红齿白,眼神模糊地看不真切:“方才刚进城,想着游历一番,见此处喧哗吵闹,便想来看看。姐姐,里头那些人证你认识吗?”
“人证?”小娘子又踮起脚看了眼,“这不就是神蛟队的那群划手吗,前些日子他们可风光,场场头名,自然认识。”
“这龙舟赛还要许多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比的呀?”
小娘子见少年歪了歪脑袋,面上摆上求知好奇表情,语气更加亲切:“哎呦,这龙舟队是全岷州都要参加的,各县自然也要出人,这决赛五支队伍,都是下面一场场筛出来的,这样决赛才好看。要说时间……大半月前?”
少年闻言垂下眼,片刻又露出一个笑脸来,“这样啊,多谢姐姐告知了。”
他说完就作势转头要离开,小娘子刚要喊住他想问问他的名字,突然一个青衣男子不知从哪处径直插了进来,正正好站在少年背后,一把扶住少年的胳膊。
“你怎么来这里了?”男子微微皱着眉。
他高挑俊美至极,周身气质脱俗,恍若天人。
又是一个生面孔。
小娘子喉咙里的话不由乍然噎住,最后转了三道气才缓缓吐出再一个“哎呀”来。
少年又说了什么,两人离开之前,男子向她这边望来,目光冷淡无物,不似针对,但小娘子还是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心中惋惜,自己这城北的煎饼西施岷州什么人不认识,连东边桥下老头刚出生的外孙都在手上过了一趟,这两位俏郎君初来岷州城,不结识一番罔顾这良缘!
但那后来的那个看起来太吓人了……虽然真的很俊……
她原本热得有些晕晕的脑袋猛地往回一缩。
周玙川一路拉着越江山袖子,在人群中他只能这样牵着免得走散,不过他俩挨得近,他小声解释着,“我原本是见这里离那块也不远,加上听见来往的人说什么秦霸王,您此前说百里雪宫宫主的弟弟也在岷州,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他,想着过来听听。”
“来往人流太多。我回来见桌上没有人,发现你在这里,以为是有人故意带你来的。”越江山语速难得有些快,走在他前面一步开着人流,背对着他道。
周玙川也没说错,事实上他们所挑选的客栈就在玲珑赌坊对面,而且因为这里生意兴旺,掌柜的学街头小贩在外头正经搭了露天棚子摆了几桌供客。
再加上玲珑赌坊外头众人占了街道不小地方,因此从他离开桌位跑去听热闹,之间相隔不到五步路。
自从身体内外好得差不离后,周玙川就不大爱像此前一般窝在厢房里。是以当掌柜道歉说大堂真的已经坐满,面对越江山平淡的表情和多加上的银子近乎瑟缩到要弓起身子时,周玙川笑了一下,转头对男人商量着,“要不我们就坐外边吧?”
虽然越江山嘴上没说,但他也多少看出其实对方不大愿意去外头露天坐着,即便他从头到尾没表露出强迫的意思。周玙川现在也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也多少能感觉出,离开云州后,越江山在不需要刻意伪装身份时,身上流露出的肃杀之气多少会让常人害怕。
他想起贺府的二小姐,小孩似乎总是最能识别出真正的危险。对方害怕施华铃和越江山,或许正是嗅见了血气。
那是杀过人才会有的气味。
周玙川手上不禁握紧又送开,发觉自己动作后,又低头笑笑。
“对不起,越先生,麻烦您担心了。”周玙川想了想,老实道歉。
“不麻烦。”越江山的声音从周围市井间吵闹的杂音里模模糊糊地传来。
周玙川牵着他衣袖,心里琢磨着,瞧,果然还是有些不高兴了。
饶是如此,他也未曾多害怕。即便这些日子里,对方近乎有问必答,但他对越江山始终有不少好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在大致确定是友非敌后,平日总爱试着猜对方心思。毕竟越江山先前始终一副冷冷淡淡八风不动的模样,如今两人难得亲近,周玙川又双目失明少了不少乐趣,满腹心思不免打到身边人身上去。
越江山会因为什么高兴,会因为什么生气,又最在乎什么。他悄不作声地暗暗观察着,有时也不介意亲自上前去试试。
越江山领他坐回座位,男人方才离开是店小二带他去确认马车在后头马厩停放,这需要在那里签字。两人坐了几日马车,早上又吃的干粮,这边菜快上了,越江山便让他好好坐这儿吃,谁知回来就不见人影了。
他此刻语气又缓和下来,“那人的确是秦金微,他素来性子跳脱,闹出些事并不稀奇。”
“其实也不光是秦金微,还有一事。”
周玙川垂下眼:“越先生,您还记得那夜青蛟江上吗——”
越江山像想起什么似的,正在浇水烫碗的手一僵,他放下茶壶,慢吞吞道:“我前几日保证过了,之后会和你一块去朔阳——”
闻言周玙川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意指什么,原本后半句险些呛着嗓子,失笑道:“不是,我不是在说那件事。”
他低声,“是那天的船夫,越先生,我方才听到了他的声音。秦金微带来的那群划手里面,应该有白石京之前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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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日暮西沉,玲珑赌坊的裘坊主都颇沉得住气,居然当真一整日由着秦金微在一楼闹。不过秦金微带着那些划手在楼下吵吵嚷嚷,旁的赌客在外头看穿了眼睛,即便同样在龙舟赛上赔完裤子,也没几人敢大着胆子和秦金微一同拾掇。
秦金微有百里雪宫在背后兜着,寻常赌客可没有。就连那些跟来的所谓的神蛟队划手,表情都好似被押送刑场的死囚,个个双股战战。
毕竟这厢被秦霸王施暴胁迫押了来,事后他们无论下场如何,都得承担玲珑赌坊对他们嘴巴封不严实的报复。
素日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的三楼赌坊里,如今只余寥寥几人诡异地对峙。而来下头陪着的,名为招待秦公子实则看模样随时不吝于动手的一男一女,也挺好打听,那二人乃兄妹一对,姓华。男子叫华云汉,女子叫华起月,是玲珑赌坊的二当家。
至于大当家裘坊主本人,据说是三门五宗之一风月殿的人,至于地位如何,常人未可知,但武功说是以一敌百且不未过。玲珑赌坊遍布三城四水六州,这家扎根于此也有数年,这里不比往南那边太平,江湖人士几多,但都未曾出过什么岔子。
言下之意就是眼下秦霸王来找茬,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街边狗来了都要来叫一声捧场子的大新鲜事。
“本座哪知道那厮,在江上随便抓来一人让他为本座办事很难吗,怎么还说的和成了本座心腹似的,”白石京没好气地擦着桌子,他方才端碗没端稳,撒了一滩甜汤,越江山让他必须擦三遍以上。“本座的心腹有那么好当吗!”
他越说越有怨气,是冲周玙川迁怒的。
搞什么,几岁了非要喝甜汤,越江山把他当奴才,这小鬼也跟着打蛇随棍上,还真敢使唤上了!
周玙川也不恼,勺子在瓷碗里舀了舀,笑眯眯的,“就是有些好奇,那天我看他光一个劲地想从我身上掏钱,胆子也不大,就寻思不大像寻常邪修,原来是你随手抓的啊。”
“哼,那厮刚来青蛟江,没正经做几日生意就被本座捆来了,能有什么胆子。本座当时不便常常现身,就让他注意着来往的渡客,落单的能吃就吃了呗。”白石京从鼻子里出气,“要不是没胆量,怎么能让你这黄毛小儿就吓得他瞎传消息,让本座以为你带了命珠。后来竟还逃这么远来了,嘁,祸害活千年。”
周玙川面上笑笑,心想你这家伙才是最大的祸害,头都被砍了还能活到现在,当时若是在太守府多拖几日,看你被埋在土里朝谁哭。
“话说起来,那时为什么他偏偏觉得是我带了命珠?”周玙川漫不经心道,“而且一开始也不像认了出来,拿完我银子就想将我往水里推。”
白石京现下一条命握在越江山手上,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吐了个干净,自暴自弃似的完全不在意什么契约精神。“雀新桃送东西,自然不会是干巴巴就送个人来。原定那人每隔几日都会放信号,这当然是想偷偷探本座老巢,哼,不过本座也自有办法。那几日收到消息说他在云州附近,就让那厮留意下,他怕是瞧你会点武功,自然就把你当成了那人。”
周玙川没说话,只是低头喝着甜汤。
白石京瞧那汤碗就来气,翻了个白眼,拧干手上的抹布。就在他要擦最后一遍时,突然停住动作,表情开始扭曲起来,“不对啊,那后面半个月信号是谁放的。”
周玙川没理会他,只是随手放下汤碗,又问,“你的那个办法是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对面,顶着一张青白头脸的侏儒脸色顿时难看如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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