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电梯门缓缓打开，楚殷雀提着箱子走出来，另一只手反手拉下背包的拉链，摸出钥匙。走廊只有她一个，冲锋衣的衣料干燥，人一动，走道一阵窸窣，像夏末的草丛。
手提箱今天很轻。收摊前有两个大学生经过，她们拎着小袋大袋街头小吃走过去，又笑着绕回来，很快挑走了棕黄色的兔子和浅蓝色的胖鸟各一只。楚殷雀收拾摊子时，那位拉琴的老先生骑着他的大梁单车来了。他从容地放好车，戴上费多拉帽，背着江水拉起卡农。
摆摊从两年前开始的，那时她来得勤，渐渐认得些熟面孔，比如隔壁一个能把黑色穿出花来的卖衣人，比如这位拉小提琴的街头音乐家。他隔三两天总会来一次，拉弓的手戴着黑手套。不过最近来的频率似乎少了些。他的琴声悠扬婉转，楚殷雀一有机会就会站边上听上一会儿。她不急着回家。不过眼见快到家门，她的步伐又不觉快些。等到了门前，手忽然一顿。
对面门铃上，那只边角圆润的金属蝴蝶并拢了翅膀。
这家伙在家啊。楚殷雀寻思。
今晚……
她努力地回想林歆弗近两天的发言，以证明自己有认真听。她从中筛选重点，记得对方说过大学同学艾玛来玩，今天去当回导游，晚上也一起吃饭。
哦，怎么这么快吃完，都一起回来了。
楚殷雀揪了揪林歆弗自己贴上的蝴蝶模型，表示了感谢。她的目光在门铃和门锁之间徘徊，最终还是直接开了门。爵士环绕，沙发上坐着两人相谈甚欢。没有食物的气味，茶几上放了两杯果汁饮料，吧台有瓶没有开封的木桐。文殷雀瞥了眼，扶着木柜子低头换鞋。
她养不出这些品味，她连酒都喝不了。
在她踩上地板那一刻，两人才注意到她，林歆弗撑着身子转过来，双眼一亮。
“啊，你的雀回来了。”漂亮的金发女子抓着林歆弗的肩摇了摇，用英文讲话。她一坐起来，沙发上两人的距离显得更近了。“你好，Que！我是Ferris的朋友，Emma。”她屈起手臂支在沙发上，热情地打招呼，挂肩上的如日光的长发随着她靠前的动作，柔顺地垂落胸前；她举起手用母语说“很高兴认识你”，真挚的态度让人很难抗拒。
楚殷雀放下箱子，过去和她碰手，用英语回应。林歆弗的目光不察痕迹地扫过她的脖子和手，眨眨眼说：“冰箱有布丁哦。”
楚殷雀在心里说了话，嘴上笑应了。她去了厨房，客厅的两人回到热火朝天的交谈中。几个布丁装在烤碗里，两两摆在冰箱第二层靠外的位置，一开门就能看见。楚殷雀拿出一个，绕过地上摞起的几盒新鲜鸡蛋，坐到饭厅的吧台用小调羹挖着吃，视线很巧地对上了两个坐姿散漫的背影。他们谈天说地，语速很快，英文讲着讲着又飘出几个中文和德文单词。楚殷雀没去听他们在笑什么，不过光从视觉上看就已经很有趣。喝着果汁的两人跟喝醉了一样，时不时笑得东倒西歪，频频凑近看举起到中间的手机，时而低语，时而推搡，很可爱。
楚殷雀在几米外好整以暇地观赏，配着甜甜一杯布丁，耳边萦绕着比尔·伊文思扣人心弦的钢琴曲。
一巴掌能包住的甜点，本是一口的事。她还是花了好个五六分钟品尝，然后她收起手机，用热水把碗泡了会儿洗了，回到客厅，见那两位朋友已经转移到唱片架了。
她的视线无聊地在屋里遛了圈，最后被灯光晃得有些忘了自己在哪里。林歆弗缺乏节电常识，屋里开着暖光灯，现在除了到房间的拐角走廊，每个角落都是亮的。
叙旧易忘我。楚殷雀的目光掠过桌面重新倒满果汁的玻璃杯，决定打道回府。香草、蛋奶和焦糖混合的香味还余留齿间，她如常得到了一个免费甜点，这将又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啦。楚殷雀在玄关换下拖鞋，拎起放在鞋架的东西时，她看到同样伸出手的林歆弗——唱片架旁有好些闲置的笔记簿，他随便抽出一本，从后往前翻，就近顺了支笔开始写画。从侧后方看不到他的神情，文殷雀又好像能读辨。她不自觉放慢了动作，在林歆弗把笔记递给身旁那位女性朋友时，她收回视线，推门而去。
接着有几天他们各自忙，太忙了，只有手机联系没有断。楚殷雀条条已读，条条回复。文字最能骗人。她的对象又是林歆弗，料他是读不出来的。虽然他是个搞艺术的，但他的心很大，楚殷雀也不用占很多地方。
她把自己卷进一场无谓的较量，便要自行处理好。
于是她便更闲了。一场冷雨下来，把她摆摊的心情也收了，她躲进孟贞的店，撑着下巴在板凳上一坐就是半天，从二楼往下看拿起和买走她那些东西的人。庄嘉诺嫌她大只阻到，把她拖到手工台侧和颜料桌的夹缝里。
庄嘉诺回了趟学校，店里就剩下她和顾店的店员。天黑下来，楚殷雀想了想，问庄嘉诺可不可以去蹭他们大学的饭。
去到已经有七点。因不是本校人员，楚殷雀下车做了登记，打着伞从东门步行进入。学生还很多，教学楼每层都有课室亮着，看久了似乎还能看清附着在窗玻璃上更亮的雨珠。走在她后面的学生抱怨，他们学院又是这学期最后考完试的了。但细听，话里好像又有些得意的意思。庄嘉诺已经到食堂了。楚殷雀只认了一次路牌，比上次更快地到达。
庄嘉诺不在发来的座位，和两个学生坐在了另一边靠近角落的位置。楚殷雀先去选吃的，回来看到原本那个座位还空着，她又把饭放下，去买了一盅烫手的汤，喝到一半，庄嘉诺端着饭来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她坐下到对面，“原是为情所困。”
一个女孩已经搂着另一个出了食堂。楚殷雀凑近一点问：“你要不要陪她们去？”
庄嘉诺摇头，说不了。“她们回宿舍了，大冷天，我让她们别到处走了。”她吞了口饭，客观地和楚殷雀提了提大概情况。
“考完试了吗？”楚殷雀问。
“还有一门。”庄嘉诺咬了片青瓜，叹了口气，“成绩应该没问题。她想去找那个男生。”楚殷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庄嘉诺继续说，“我不建议她去。”她望着楚殷雀，问，“你觉得呢？”
庄嘉诺大她四岁，询问每次都很真诚。楚殷雀停下饭筷想了想，说：“是不是感觉，那个男生挺没责任感的？”
庄嘉诺“嗯”了声，“有过前科 ，我认为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不值得。”
“从这里去，飞机也要一个多小时。”楚殷雀最后只算了算路程。庄嘉诺还是有些担心，她草草地吃着饭，和学生发了几条信息后，神色才少少缓和。她和楚殷雀聊了聊各自白天的事，在晚餐窗口就要关闭时，也跑去买了个炖汤。
她捞起玉米问楚殷雀要不要，然后夹过来一瓣。楚殷雀在处理餐盘最后的菜，自我斗争一番后，还是问了：“诺诺姐，你那时一桶水倒到孟师哥头上，怕他生气吗？”
庄嘉诺含了一口汤在嘴里，任凭记忆再佳也要回忆回忆，脸上怔色才显退。她笑着说：“我……我想过啊，也要泼了才知道。”庄嘉诺耸耸肩，补充道，“再说，他笑得实在太傻了。”
楚殷雀抽出纸巾擦嘴。她点了三个菜，今晚饱腹感很足。庄嘉诺喝着汤问她何出此言。
楚殷雀说没有，“我以为这样延申，然后我们说起你和师哥的同窗往事。”
庄嘉诺没有遂她意，“我们谈恋爱无聊死了。”
对“无聊”的定义如鱼饮水。孟贞师哥和嘉诺姐的手在绝少人会留意的低空斗勇半番，终于是拽住了。通往停车场的路径两旁有树，树藤挂着雨滴，铺在路面的灯光偶尔被雨滴落晕，溅起一颗颗昏黄细闪，进到楚殷雀眸里全都自动析为环绕爱侣的浪漫陪衬，直到他们转身，挥手让她快回家，然后拐进校内停车场的入口，楚殷雀转身，带着嘴角的笑意慢慢走去校门。
她还是想了想明天，想可以把林歆弗放在哪个节点，但，想得不仔细，毕竟明天的日程实在太过稀疏，可用来放置白日梦的空间有很多，而白日梦光是有一个就要花费许多时间了。她是现实主义，也是连梦都不要随便浪费的实用主义。比如回到当下，她想喝点什么，又不想喝保温壶的水。实用主义不会停在半路去买水，会计划的“实用主义者”会耐心地等，耐心地停车，耐心地走，等回到家。恍若家里正有一股清泉；间或她的步子会迈开点，为了那眼她知道的清泉。
在获得泉水前，她会先撞入一个宽大的怀抱，屋子熟悉的气息将先一步施加治愈魔咒。
此刻这些看来不过望梅止渴的存在，是将在不久将来化作现实的幻想。只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就一点点快活起来。
楚殷雀先去取个快递。有个大件中午让林歆弗帮忙签收了，于是她从幻想中抽离之余，开始祈祷林歆弗有把她的快递放回家里——她是说，她自己家里。现实没令她失望，她看到随便摆在玄关堵住半个门口的箱子，暗暗松了口气。
但能不能放好！
她把一大一小两个硬纸箱对齐墙边推去一点，手里的快递一并堆在上面。她脱了外套和包一起放在沙发，先去厨房。先去喝水！她在洗碗盆前冲洗她的杯子，然后装满一大杯，背过身把一边手搭在灶台，小口慢喝。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游移，三秒后停在门边的冰箱上。自然的，她又不是住的什么彭伯里庄园，一眼到底是对此座居室的尊重。她看冰箱也不仅仅只是看到冰箱，还有看桌上的花瓶，厨房的推门，看另一边整齐的壁橱。她盯着奶油一样颜色的柜门，经过一丝迟疑，她抿了唇角沾上的水渍，被夏季里冷冻的雪糕诱惑着去拉开了冰箱门。
半知名音乐人林歆弗先生说过，加点味道到歌曲中，首先要尝一尝。不知道他自己尝得怎样。荣升为林歆弗先生的试菜员时，楚殷雀对待他还保有介于陌生人和良朋之间的分寸，保持着一份谨慎的礼貌，头几次都是在他充满期待的目光下委婉反馈。多数时的味道实在一言难尽，她也从怀疑到逐渐肯定，自己能获此殊荣，是因为她对这位林先生的菜谱还拥有一颗释放善意的心，以及，念及初见的印象。
林歆弗在硬菜的创想上有多天马行空，就显得他中规中矩的甜品有多令人惊喜。比如暖房那天送来的手工芝士蛋糕真的极其美味。
楚殷雀加热那碗雪梨水喝完，坐到外面开始拆包裹，拆剩那个大的。她定制了一个新架格，留给明天组装吧！年前的活儿安排好了部分，她还可以早点回家。整理好拆出的纸箱，又继续在玄关坐了会儿，楚殷雀结束思考，准备起来去洗澡，大门却“咔哒”一声。
女子愣了一个自然眨眼的时间，防盗意识极强地扑上去，火速按住了门。门重新合上。
“为什么！”林歆弗大嚎。
楚殷雀去看猫眼，“不能进来。”她义正词严。林歆弗也在看她，门镜忽然靠近的诡异大眼劝得另一侧的人暂退一步；门外的人问，“还是不想见我啊。”楚殷雀不答他，靠着门板轻手轻脚坐下。
“那明天呢？”背后传来林歆弗的询问。没有恼羞成怒，甚至听出一点温情。
“我不知道啊。”楚殷雀抱住一边膝盖，手掌覆在脚踝摸了摸，顺着往下捏了一捏小趾头。他问都不会问呢，林歆弗，是就算知道原因，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他像个无情的浪子，仗着经验十足的“大智慧”等你回头。
“那要交给明天的我来回答哦。”楚殷雀说。
“好吧。”对方很大度，并告诉她，“可是今天的我就能确定，明天的我会很想哦。”
听，浪子的花言巧语。楚殷雀压下笑出的气音，“这样说也不能让她想的哦。”
“但她会知道的，你说对不对。”林歆弗的声音离她很近。楚殷雀起身一窥，发现他果真也蹲了下来，对着门。对面的门开着，能看到室内灯影恬静明亮。
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幼稚，这样迟疑地后退了步，她对着门宣布：“我说我要去洗澡了。”
“那我比你快。”
“哦。”楚殷雀敲了两下门板，“我走了啊。”
“嗯。”林歆弗应该也准备离开，站了起来，“那晚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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