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的突然出现让其大伯二伯两家人颇为尴尬。这些长辈既窘迫心虚于瞒下老人去世的消息,又忌惮于周雨背后的周林。对她,这群长辈依旧是厌恶的,但周林的报复完全击溃了她们。无望的等待把她们永远地困在了潮湿的季节,经久不散的情绪洇湿了情绪的柴火。对待周雨,她们像流水对待河床里的顽石,一切只是最表面的接触。
周雨在这里住下了。她的房间在二楼左边一间卧室。门边靠墙一张席梦思大床,斜对门墙角立着一件褐色长衣柜,朝南的墙面上开出两扇左右拉的木框玻璃窗户。阳光就从那儿倾泻而入,带来一室明亮。风吹起淡蓝色的窗帘,从来清晨清新微凉的水汽。
周雨安置好行李,几步来到窗边。向外看去,农田、大河、河中央的沙洲、对岸的村子、村子后连绵起伏的群山尽收眼底。她又转过身,看向这间备受期待,却被长久搁置的房间。
整个房间敞亮通风,四面刷白的墙面已泛黄,家具上只积有一层薄薄的尘土。
这是留给她大堂哥的房间。
周雨的两个伯伯各生有一个儿子。他们年纪相近,大周雨六七岁,对她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总归是疏远着,没什么接触。两个堂哥继承了父辈高大的基因,比起同龄人,高大许多,都对读书不感兴趣。周雨凑过好几次热闹,躲在人群里,看她大堂哥一边跳脚躲皮带,一边大喊:“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你硬逼着我去学校坐牢也没用啊,你看我那成绩能考上高中吗?” 大伯毫不动摇,黑色的皮带抽得啪啪响,平日就威严的一张脸充血涨红,怒吼着:“放屁,读不进去也给老子去读,不上学?你想干嘛啊!”
周林出现后,堂哥们由之前的试探猛然转变成男人间的对决。他们铁了心要去广东打工,无论怎么被劝,怎么被骂,怎么被吊起来打,都死不改口。两个堂哥后来如愿没去上高中,他们偷了身份证,去找了周林。
再后来……
掩住的门被一把推开,不容拒绝地打断周雨的思绪。她下意识向门口看去,只见大伯娘抱着把旧风扇、抬着个木凳子走进来。大伯娘的左腿有些抬不起来,因此走路总向右拐,她旁若无人地进门,把风扇放在凳子上,弯腰插好插座,转身离开前说:“到饭点了,下来吃早饭吧”
周雨下楼来。小孩们已经端着饭碗在院子里开吃了。大伯二伯、周玲则围坐在一张小方桌。大伯正前,正对周玲,二伯左侧,三人面前各倒了一小碗白酒。见人下来,两方人眼神交汇了下,便算是打过招呼了。周雨来到预留的座位边,眼神扫过桌面,又同周玲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但笑不语,端起面前的白酒抿了一口,两眼一眯,整张脸皱起,斯哈一声,“叔,您家这酒料用得很足呀,都辣喉咙。”
周雨起身盛饭,顺势朝旁边看一眼。她大伯没接话,眼睛低垂着,只是端起酒,扯起两边嘴角露出个生硬的笑;倒是对面的二伯,饮了口酒,笑眯眯地转过头,和周玲聊了几句。期间,眼神不曾停留过一瞬。饭桌上气氛凝滞着,中年男人沉默地喝酒吃菜,偶尔同周玲说几句。一顿饭,四个人吃得都不自在,却要装作平常。
周雨低头吃饭,心里装着事。
她这两个伯伯面容并不相似,一个国字脸,一个尖下巴。但在这时,他们看起来互为影像。两人都颓废地厉害。周雨记忆里高大强壮的身体如今佝偻起来,那两张不苟言笑,总让幼年周雨不敢靠近的脸叫风雨劳作摧残得沧桑。而比之同样年纪的农民,他们松弛的皮肉、躲闪无神的眼神更让周雨察觉到一种人到晚年,生活不幸的颓然、落败。
周雨想,他们尚在中年,却确实老了。生活压弯了他们的腰,炙烤出黝黑中带着土黄色的皮肤,也封住了他们深褐色的嘴唇。半生过去,他们带着一身愈发浓郁的烟酒味,步入了生命的深秋。
饭后,周玲被安排着跟着陈叔去镇上买东西,周雨则跟着伯娘在厨房里帮忙。
大伯娘看上去已完全是个老人了。脸庞干瘦,眼睛小而常眯着,嘴巴内凹,周围布满竖纹。干枯的白发和仅剩的黑发混合出衰败的灰色,仅留到脖子后的头发被一条油黑发亮的发圈低低地扎在脑后。当年厉害的大伯娘再见已是这样一副老妪磨样。周雨又是震惊又是尴尬,她想起这人以前的过分行径,嘴巴张了几次,依旧喊不出那一声“大伯娘”。对方则浑不在意,好像根本就没看见这个人,兀自忙里忙外,使唤她干活来到是毫不见外。
周雨把洗干净的豆角青菜端回厨房时,大伯娘正在案板上切肉,肥瘦相间的肉条堆在案板一角,右手边是个装菜的大白碗。没等她坐下,又来了一道指令。
“去把大灶的火烧起。”
周雨沉默照做。长凳上管小灶的小女孩给她让了路,黑溜溜的眼珠子向她转了下,又收回去。大灶黑布隆冬,草木灰又积得厚,周雨歪着身子弄半天才把柴火点燃,直到灶口顶部不再冒出黑烟,转而飘出轻柔的白烟,里面的木材才算是烧起来了。
“小青,去地里割点小葱回来”,切肉的声音中止,大伯娘把切好的肉被刀背运到碗里。
“哎”,旁边的小女孩应声起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小青是姐姐,今年八岁,下面有两个弟弟。三年前,她带着两个小的,找了过来”,刀刃划过案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大伯娘语气平淡地说着,“孟文把他们送到了村口,没有回家。王阳家也是这样。他家是两个男孩。”
燃烧的木材噼噼啪啪,生出的热浪烤着周雨的小腿,她却禁不住全身打了个冷战。妇人沧桑嘶哑的嗓音,在霍霍的切肉声中,听着是近乎冷血的漠然。
“周雨,这是你爹周林对我们的报复。”
这个已晋升为奶奶的老人才转过身来,撩起围衣擦了擦手,无悲无喜地看着这个被婆婆养大的侄女。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命运的恶趣味。十多年前,周雨的两位伯娘明里暗里讥讽自己的婆婆烂好人,上赶着养继子的女儿。现如今,她们也走上了这条老路,甚至更加悲惨。周雨看着这个厉害不输以前的女人。她身体消瘦得厉害,松弛粗糙的皮肤看着像披在她身上的一件过大旧衣服,可以预见,这身血肉还会不断地被子孙消磨,直至躺进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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