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郢都,王后宫外。
姜妩亲自熬了补汤送来,这几日萧瑜害喜得厉害,吐得翻江倒海不说,什么也吃不下,短短半月人消瘦了一大圈。
她不知楚覃为何要将内政交予萧瑜,萧瑜每日面无人色也要一一过目,恰如此刻,王后宫外已候了许多问政之人,都等着萧瑜拿主意……这、这不是为难人吗?
姜妩心中无端对楚覃怨怼起来,也不莲步轻移了,她飒飒踏踏跨进宫门去,不等宫人通报,怒气冲冲道:“姐姐,我帮你把外面的人都赶走!你好好休息,哪有怀了身子还……”
萧瑜半边身子歪出榻边,捂着胸口呕得厉害,萧勖半跪在榻边扶着她,一只手轻轻拍在她背上。
姜妩在齐国熟习的女诫中,男子不可与女子无屏而对,更别提这等亲昵之事……
她大叫一声,上前搡开萧勖护住萧瑜,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个登徒子!竟敢在王后宫中趁人之危,我要重重治你的罪!!”
萧勖满心都扑在虚弱的萧瑜身上,还真被她推摔在地,一时反应不及,面红耳赤。
萧瑜歪倒在姜妩肩头,捏了捏她的耳朵,苍白道:“行了行了,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他是我家中弟弟,今日来宫中探望我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萧勖脸色稍缓,见姜妩面上稚气犹存,猜测她就是那位齐国塞来的添头,起身拜道:“在下萧勖,乃是王后庶弟,无意惊扰齐国夫人,夫人莫怪。”
“庶弟……弟弟也不能这样啊。”姜妩嚅喏一声,她都看到这人半抱住萧姐姐了!
萧瑜简单漱口后宫人上前撤掉秽盆,侍女取了温热帕子来为她擦脸,姜妩抬手接过:“我来吧,姐姐,你今日好些了不曾?我给你熬了清淡的莲子汤。”
萧勖见她们姐妹和睦,先行告退,候在外室。
姜妩瞪着他的背影撅嘴:“姐姐,这人面相不好,对你肯定有二心!”
“你倒也替人看上相了,”宫人往萧瑜腰下垫了软褥,她长吁一口气:“这个时节还有莲子么?”
姜妩笨手笨脚地盛了汤,特意多舀了两勺熬得软烂的莲子,坐到她身边。
“已入深秋,在我们齐国肯定是没有了,”她吹了吹汤面,拿唇峰试了温喂给萧瑜:“但我听说楚地善于保存这些水物,就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嘿,市面上还真有得卖!”
萧瑜喝了一口,吐得抽搐的胃部有了回暖,她素日也不管这些鸡毛蒜皮,咽汤笑道:“不错,你都快比我像个楚人了。”
姜妩看着她消瘦的两颊,汤勺刮在碗边吹了吹,心疼起来:“齐楚也没什么不同,齐国虽然生我养我,但也有坏人,楚国虽然偏僻遥远,但也有好人……大王也真是,干嘛让那些没完没了的政事来烦扰你,光是这肚中的一个就够你受的了。”
萧瑜嚼着口中软糯,含糊道:“那本宫是好人还是坏人?”
“姐姐当然是好人!”她板着脸郑重道:“姐姐是这宫中最好的人,谁见了姐姐都喜欢,只有大王不珍惜……”
她想起楚覃寒刃般的双眸,心有余悸地耸了耸双肩。
“好了,不吃了。”半碗莲子汤下肚,萧瑜已然饱胀,擦嘴道:“大王领兵时并不知我有孕在身,你这话只可在我跟前说,免得惹人非议。”
“姜妩明白……”她又挨了训,嘴撅得能挂油壶。
萧瑜叹了口气,捏着她新养出来的婴儿肥问:“不是说今日让人带你去游湖吗?”
姜妩依旧撅嘴:“姐姐劳累成这样,我哪能自己去快活?”
“不过是有些虚弱,我并无大碍。”
萧瑜缓了片刻,脸色已经比刚才好了不少,当即下地更衣,姜妩叽叽喳喳地要拦她。
“你几时见我因私废公?”
姜妩看她仿佛披甲上阵,摇身一变,方才声虚力弱的榻上之人已杳无踪迹,不禁怔然。
“姐姐,你已贵为王后,何必如此拼命?大王不喜欢我,估计今后也看不上别人,无人与你争宠……你为何要这般……辛劳?”
萧瑜抚平腰间褶皱的手顿在半空,复又落下。
“大王已为楚国之主,依旧有主天下之心,我与他一路走来,早已习惯了不安现状,心性使然,算不得劳累。”
平日里总有几分笨拙的姜妩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轻声摇头道:“别与他争,姐姐,别与他争。”
萧瑜讶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姜妩垂头上前替她理好衣襟,两人咫尺之隔,姜妩始终低着头。
“大王冷心冷情,姐姐,你别与他争。”
萧瑜后退两步,“来人!”
侍女应声而来。
“今日天气不错,将夫人带去游湖,”她盯着面色恹恹的姜妩,嘱咐道:“把夫人看好了,免得出什么事,你们担待不起!”
“是!”
姜妩见惯了内斗,田氏代齐屠杀姜室百来人,留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送去荆蛮示好,她身如飘萍,早已不做他想。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她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两步,又折回身来苦笑道:“姐姐,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萧瑜的心中腹中一并翻江倒海起来。
待萧勖冲进来扶住她,她才回过神来,“扶我去书房。”
萧勖观她面有痛色,温声劝道:“阿姊今日要不就歇一天吧,我去……”
“闭嘴。”萧瑜直起腰甩开他,“谁也不能拦我。”
毕程与百里竖早已候在书房之外,两人并不相熟,寒暄两句各翻白眼各立一方,都自有一番不屑。
“二位先生久等,本宫身子不适,耽搁了些时辰。”
“不敢不敢……”
“王后保重身体要紧……”
萧瑜迈步入堂,邀各方请事入座。
大小政事萧瑜皆一一过问,亲自过目,她未出嫁时便在府中帮着萧济料理政事,因此手到擒来,并不拖沓。
百里竖原本轻她妇人坐堂,半推半就将收税之事禀明,萧瑜闻弦歌而知雅意,且对朝臣与众县公的了解比他更甚,长袖善舞三两下替他将坎坷平了。
他也不是迂腐顽愚之人,那之后心悦诚服,若有不好出面的时候,便来找萧瑜救济。
毕程待众人众口都纷纭散去,才拱手赞道:“王后治国有方,老臣佩服。”
萧勖奉上温水,“阿姊,歇一歇吧。”
萧瑜撑着额头啜了口水,见毕程老神在在,扯唇道:“先生有话便说吧,现在都是自己人。”
“是。”毕程清了清嗓,将新得的消息禀道:“大王善用情势,与魏国同伐恶赵,赵国连连退步,又有燕国在背后捣鬼,腹背受敌,撑不了多久了。”
“齐国不愿见我楚一家独大,毁弃高唐之会的不战之约,大王已决意攻齐,不日便与齐军交手,归期仍未可知。”
此番无论是出使还是出征,楚覃都将他毕程弃而不用,留国之事尽托萧氏,想必已笃定他为萧家门犬,对他并无安排。
由此可见,若楚覃凯旋而归,这朝堂之上必无他的立锥之地。
唯一想不明白的,便是楚覃将王印当众交付于萧瑜。
王印是国中大印,为防叛乱守军一律认印不认王,就连郢都的大门都需在王印监守之下方可开启……这岂不是把刀递到萧家手中?
但既然有刀在手,那更不能负了王恩……何况,王后腹中已有王子。
“王后殚精竭虑,朝中上下都称赞不已,令尹大人更是欣慰交加。”
萧瑜撩起眼皮,把茶杯磕在案上,“父亲要你来传话?”
毕程膝行两步,低声道:“依令尹的意思,大王征伐在外归期不定,回不来了……也未可知。”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
“若能去父留子,自然是再好不过。”
一时静谧,只有杯中水纹漾漾。
无声胜有声。
“本宫……”
萧勖的视线落在她攥得发白的指尖上。
“本宫知道了。”
毕程匍匐跪道:“王后英明,儿女情长皆是累赘,唯有史笔万古长青。”
萧勖捶了一下桌案:“没看到王后乏了吗?还不退下?!”
毕程一撇胡须,垂首告退了。
“阿姊……”
萧瑜疲惫地撑住额头,闭目道:“你也退下。”
“……是。”
深秋时节,院中梧桐无风自落。
叶片由浅至深浸染秋色,在空中悠悠荡荡,洒落遍地长秋。
萧勖立在门边,神色难辨:“阿姊,又一年要过去了。”
萧瑜与他看着同一片秋色,拢住冰凉的十指,“是啊,秋浓了,冬天要来了。”
萧勖回首遥望她,眼角的斑痕皱起,“阿姊,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是……你身边的人。”
他逆着白光,萧瑜看不清楚他的面容,连同他这些年藏也不住的妄念,全都未曾入过她的眼。
她习惯了身后有人在等她,有时是楚覃,有时是萧勖,有时是她记不清的人和事。
千帆过尽,木已成舟。
她莞尔:“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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