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燎再醒来时,案上已放了食盘,帐中一片安谧。
烛油燃烧殆尽,暗下焰光,楚燎额上汗珠滚落,他爬起来穿好皮靴,拖沓着步子走到桌边大口灌水。
不是说好各守一方相安无事吗?这又是在闹什么?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看了一眼,越离仍蜷着身子熟睡着。
“沙沙”
楚燎系腰带的手顿在半空,狐疑地环视一圈。
“沙沙”
奄奄一息的烛火随风轻晃,除了桌案一角什么也照不明白。
楚燎把手摸到剑架上,攥紧剑柄。
似乎有某种重物在黏腻的泥地里曳曳而过,令人汗毛倒竖。
“嘶嘶”
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眸与从帐帘垂下、足有大腿粗的森蚺阴阴相对。
越离在不详的宁静中后脑一凉,顷刻间剑横在肩,楚燎一砍一削劈掉蛇头,扛起人远离床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鼓角声势浩大地响了几下,再无音讯。
惨叫声四下惊起。
“有蛇!有巨蛇!!”
“敌袭!有蛇啊——”
“救命——”
数条长蛇蜿蜒攀上那方床榻,再晚一步,越离已入蛇腹。
越离挂在楚燎肩头,晃得天旋地转,被榻上虬团的蛇群吓得面色发白,几欲要呕。
“我们先……先逃出去。”
“好。”
楚燎嘴上应着,人却后撤两步,紧盯着那条森蚺“嘭”一声甩尾砸下,溅起不小的泥点,嘶着长舌朝他们游曳而来。
游得近了,楚燎才看清这条森蚺足有九尺余长,通身幽绿,唯有额上一点金黄,看上去有些灵性,知晓避开楚燎的剑刃,在他们身边盘旋伺机。
如此粗壮的一条巨蚺,越离连手腕粗的蛇都没见过,当下牙关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森蚺似是发现了这人怕它,总想绕到楚燎身后一击毙命,成群的小蛇朝他们挪来,已有两条花色不一的毒蛇凑至脚边……
呜呜咽咽的骨笛声乍起,更添几分诡异。
楚燎不再周旋,甩着身子劈开一片,森蚺听了骨笛声竟然直身而立,瞬间高过天地倒转的越离,扑身咬去——
“世鸣!!!”
楚燎抵剑别在森蚺齿间,尖齿与剑身疾速擦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声。
森蚺一击不成,头已甩出,反用尾部缠上楚燎手臂,百来斤的重量狠狠压下。
若换了寻常武人,此刻已重心偏移被森蚺缠摔在地,可楚燎十二岁便抱着院中石墩来回晃荡,森蚺吊在半空还未收头,楚燎挽着剑花猛一甩身,它被剑尖刺得缩身一避,缠劲一松,晕头转向地掀翻桌案砸倒在地。
帐内帐外皆是狼藉一片。
“呕。”越离已经顾不上害怕了。
楚燎边往外跑边把他抱进怀里,外面全然乱成一锅粥,全是哭爹喊娘的求救声与惨叫声,放眼望去一连十多个大帐失火烧起,火光冲天。
骨笛一改呜咽之声,变得悠悠扬扬,无端听出几分嘲笑意味。
“先生!楚燎!!”
屠兴背上吊着分外虚弱的卜铜跑来与他们回合。
楚燎随手砍去几条围上的蛇蝎,越离缓过劲来,忙问:“卜大哥怎么了?可是中了蛇毒?”
“没、没死,”卜铜白着一张脸,“被这小子颠的。”
孟崇捂着脖子到处找人,前脚刚救一个后脚就没了,防不胜防,“快!去找莫敖!莫敖不能出事!!”
三军主帅若是没了,这军心也就散了。
“孟将军!”楚燎把越离背在背上,扶起跌坐在地的孟崇。
屠兴见他颈间有两颗牙印,失声叫道“你被咬了?”他把背上的卜铜往前一甩,“卜军医你快看看!!”
卜铜颤着嘴唇掰过孟崇的脑袋,眯着眼睛看了两眼,拍拍孟崇的肩膀,“算你命大,此毒不算狠辣,只是让你行动迟缓,并无性命之忧。”
孟崇心头一松,大叫道:“莫敖!快找莫敖!”
楚燎手上的剑就没闲过,还有越砍越钝之感,他拽了把要跑的孟崇:“先别乱动,现在你上哪找他去?”
蛇蝎蠕蠕而动,每个营帐都有出有进,方才与他们敌对的森蚺从帐中游出,并不看他们一眼,而是到处找寻着什么……
越离攀在楚燎肩头,目送那条森蚺在骨笛的韵律里甩尾远去,低声道:“世鸣,你能将吹笛之人揪出来吗?”
“好。”楚燎把无力的孟崇塞到屠兴怀里,扒下他臂间的连发弩,“我先借走了。”
他往最近的笛声走了两步,绕开奔逃间被撞倒的火桩,四面八方都是哭喊声,恍若人间炼狱。
今夜无星无月,若非火烧连营燃起冲天大火,根本看不清树上若隐若现的人影。
一个兵士摔在楚燎脚边,抓着他的衣袍惊叫:“救命!将军救命!我……”
话音未落,他已口吐白沫翻眼死去。
越离不忍地偏开头。
“都给我……”楚燎抬臂对准黑暗,咬牙切齿:“下来!”
嗖嗖两箭,止住了一方悠扬笛声。
仍有八面来音。
不行,这得找到什么时候……越离想起那条森蚺拍尾而去的游刃有余,与其他毒物都不一样。
人有众王蛇有群首。
“快,我们去找那条大蛇!”他抬指往西,“往那边找!”
楚燎垂头看了眼死不瞑目的兵士,一手反护在越离身下往西奔去。
他一路掠过乱无章法的军帐,就算有人高呼整队,也三两下就被吓得四散,更有甚者见到巨蟒绿蚺,当场口吐胆汁,暴毙而亡。
越离不再看倒在泥里的涨紫面孔,越人这一招可谓阴险恶毒,侥幸活下来的兵士,估计也没了战意。
楚燎猛顿脚步,那边不就是……景珛和那越人躲藏的地方?!
这条森蚺是在寻那越人!
森蚺发觉有人相随,折过身子再次人立而起,与楚燎隔着十来步对峙。
楚燎望着森蚺身后的人影暴怒道:“你是死了吗?!”
景珛似乎不怕这些毒物,边走边拔掉身上的缠蛇扔出去,上前一脚踏在森蚺尾部。
景珛:“把剑扔过来!”
楚燎:“你想得美!”
越离:“……”
景珛不善地瞥他一眼,拔出腰间短匕旋身与咬来的蛇头擦过,刹那间钉刀而下,扎进蛇身。
森蚺痛啸一声,转瞬与景珛缠斗起来。
“畜生就是畜生,”景珛眼也不眨往缠在自己腰间的蛇身扎去,发了狠连剁而下,“长得再骇人,也还是斗不过人!”
森蚺长啸一声,哀哀坠地。
楚燎搂紧了越离,横剑看着数条长蟒席卷而来。
景珛高抬匕首,眼中闪着异样兴奋的寒光,刀尖呼啸剁下——
“住手!!!”
短促的笛声骤然消失,楚燎只觉眼前一花,景珛手中的匕首已被打偏,钉在泥里。
骨笛跌在一旁,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地看向抱着森蚺的少女。
“黄头,黄头,你怎么样……”少女与森蚺抵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娪——”
楚军的营地已是一滩烂泥,谁都可以来去自如,蠗雒没想到她会率先冲出,连忙领兵架上。
景珛无不震惊地看着她那张脸,她能辨出空气中熟悉的腥气,它们都死了。
她怒不可遏,面带怒容朝蠗雒吼道:“你骗我!你们骗我!你们说只要找到阿狡就好,你们骗我!!!”
所有簇拥而来的毒物绕开楚燎,往蠗雒和越军包围而去。
“是!阿娪,是我骗你,但阿大没有,”蠗雒欲向她走去,被嘶声的巨蟒挡住,只能在原地焦急道:“阿大只想找出阿狡,你不听我的话,还不听阿大的话吗?!”
少女啜泣一声,阿大会为她梳头,阿大对她好,阿大是家人……
可黄头它们也是她的家人。
她抱着伤痕累累的森蚺,长目一凛瞠向景珛,不管不顾地朝他扑去。
“阿娪!”
蠗雒吓得心头停跳,以为景珛会像剁蛇一样剁了她。
不想景珛居然就这么被她掐倒在地,少女心中涌动着陌生的恨意,“阿狡在哪里?!你要杀黄头,你是坏人!!”
景珛被掐得满脸通红,伸手去探她的脸颊,“你是谁?怎会如此相像……”
楚燎翻了个白眼,扬声高喊:“我知道阿狡在哪!”
蠗雒和少女同时看向他。
越离赞许地拍拍他肩膀,“放我下来,你快去把那越人带来,他走不了。”
背着人要跑的楚燎犹豫了一下,“可是你打着赤足……”
越离扶额,“快去!”
楚燎单手把外衫解开扔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下把越离放上去,火急火燎地跑了。
越离与在场各位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凝滞。
直到楚燎抱着蠗姼回来,蠗雒也不顾群蟒阻拦,急忙迎上去:“阿狡!”
景珛眼角一颤,一把掀开身上的少女翻身爬起,“不准动他!”
少女凑到森蚺身边,抚着它的鳞片流泪安抚:“黄头,青头对不起你,你别死……”
楚燎顾不上景珛的一厢情愿,现在的情形,不交人是不行了。
他把昏睡的蠗姼抱给蠗雒,蠗雒几乎不敢信这孱弱瘦小之人就是他的阿狡,两条手臂颤抖收紧,仿佛抱着一张纸片。
他愤恨的目光射向景珛:“狗杂碎,我要你不得好死!”
护卫的越兵唰唰抽出弯刀,亮出森寒杀意。
景珛疾步蹿上,丝毫不顾他身边林立的刀尖:“还给我!”
“去死。”
景珛不得不顿住脚步,他捂住肋下,慢半拍地看向身后的少女。
青头的目光饱含有别于蠗雒的滔天恨意,血顺着匕首染红她的两只手,黏腻又恶心。
楚燎张大嘴巴,没想到景珛竟然没躲开,更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还能给景珛捅个对穿。
他劈手打掉青头握匕的手,青头如梦方醒,看着自己的两只血掌踉跄后退。
她只是……只是听阿大的话来找阿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娪!我们走!”蠗雒很痛快地扫了眼透出的刀尖,准备收兵。
青头微卷的发丝在风中飘扬,阿大给她束的发带掉在泥里,脏污不堪。
她捡起地上的骨笛呜咽吹响。
景珛站都站不稳了,还妄想把人抢回来,楚燎不情不愿地捞起他,好歹没让他扑进泥里。
越离早听闻山野中有驭兽之人,与百兽同吃同住,情同手足,这女子服饰举止都与越军迥异,有着不入世俗的偏野。
现在看来,她大抵也没料到会是这般场面。
数不清的毒兽从他身边川流而过,聚在少女身后。
她将森蚺的身体缠在自己头上,抱起死去的黄头,漠然与蠗雒擦肩而过。
不曾看她来时心心念念的阿狡一眼。
“你们,再也不要来找我。”
神女与阿娪在同一天死去,蠗雒抱紧怀中的蠗姼,“对不住……”
没有人在乎了。
火与血浇在残破的营地里。无人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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