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神农架烧立一方,林间粘稠的黑暗变得轻薄起来,俯瞰下去,隐约可见在密林中攒动的身影。
蠗雒眺望火光,嗤笑道:“楚狗不是喜欢火吗?把他们的粮草都烧干净,把那架子给我推平了!”
他身边的副将不时张望,风中也听不到太多喧嚣,不免疑惑:“都这个时辰了,大军怎么还没到?”
蠗雒随他的视线望去,沉吟道:“水门要道,楚狗不可能置之不理,许是被拖住了脚步。”
“那我们……”
“先打过去!”蠗雒恨得牙痒痒,“把他们击溃,再去与大军会合,不然也绕不过去。况且……”
他扫了眼身后蓄势待发的精兵,隐在暗中的一名侍兵微不可察地低下头。
“楚狗被吓成这样,还要祈天祭神?呵,我们趁乱杀了景珛,三军无主,水门那头的楚军也不过是些鸡零狗碎。”
他们此番袭击,不为剿灭楚军,只为绞杀景珛!
蠗雒打了个手势,伏兵潮水般向楚营漫去。
夜枭声起,鸟鸣风动。
景珛抚了抚耳垂上的听风链,四肢百骸都在欲来的风雨里兴奋战栗。
他随意碾死剑架上的一只蚂蚁,在剑鞘上揩着指尖。
思忖片刻,他寸甲未着,不佩刀剑,就这么走了出去。
他也想看看,那人究竟能把他怎样。
前锋受命守粮,不同于载歌载舞的氛围,屯粮处全军肃立,时刻听着营外的动静。
火光照不全的地方,黑暗丛生
前锋盯着密林里影影绰绰的暗影,手握在剑柄上,缓缓攥紧。
但黑暗就只是黑暗,若有异动,直接行动。
他脚尖抵着地面后撤半步,屏住呼吸,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
及至第一个暗影冲出,他拔剑迎敌,长啸一声:“擂鼓——”
战鼓一路响彻大营,神农架恍若天神耀世,将营中每一处都照得通明。
记忆中的惨状被燃烧的火架取而代之,披甲迎敌的楚军在暖光里褪去如鲠在喉的惧意,愤怒随之燃起。
“杀!!!”
刀剑碰撞,喊杀声震天,越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蠗雒横剑一指,“去把那破架子给我劈了!”
副将躲过一剑,趁乱答道:“方才蠗姼将军带兵往那边去了。”
“好。”
蠗雒猛一回头:“你说谁?!”
蠗姼穿着假肢已经能如履平地,他不过带了二十人的队伍,都是他从前的亲兵,径直杀到景珛门前,一脚踹开。
“腿好了?”景珛端坐在桌前,朝他举杯。
蠗姼一看到他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不堪入目的回忆便争相涌入脑中,他眼前一花,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杀了他。”他咬破舌尖,勉力清醒。
屋中围满了密不透风的杀意,景珛一双眼睛始终盯在他身上,似笑非笑。
蠗姼恨他恨得梦中反复,他只需放出一点有机可趁的风声,可不就闻着味儿送上门了?
他并不急迫地招架着蠗姼的亲兵,甚至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一个一个倒下时蠗姼的反应。
被猎杀的另有其人。
越离来得不巧,本意是盯住景珛为防他唯恐不乱,不曾想前脚抵达,后脚战鼓便肃然传开。
他躲在矮墙下,听出景珛房中刀剑森寒,杯盏碎裂桌案倒下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足见战况激烈。
他撤身要避,又觉出几分异样——怎么只有越人的呼喝声?
越离稍稍探出半个头,门边靠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门口空空荡荡……
没有一个守卫!
不必说,定是景珛自行调开。
饶是越离也忍不住暗骂一声,既想一走了之,又怕景珛真就死在越人刀下,扰乱军心……
蠗姼耳边刀剑声交叠着沉沉低语,周身不断冒着冷汗,几乎要站不住。
他本以为自己能快意恩仇,一杀了之,但对景珛的恐惧不知不觉已经渗透了这具身体,他摸到腰间剑柄,却无法动弹。
“别动。”一柄短刀悬在他颈间,身后传来冷斥:“都住手!”
还能站着的亲兵依言收手,剑拔弩张地转向这不速之客。
景珛不满地顶了顶腮帮,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
蠗姼垂眼一扫,握柄的手指细弱瘦长,和指背上的小痣两相对照,更显颓靡。
这哪是一双会握刀的手?
“杀了景珛。”蠗姼岿然不动。
越离没料到还有这个场面,一时僵立,瞬息间他收紧手臂,“全都撤出去,否则我杀了他!”
刀刃抵在颈间,死亡的凉意催逼着蠗姼,他重复道:“杀了景珛!”
景珛双眼亮起,握过扑上来的刀刃一把抽出,他的血顺着刃线滑下,他攥住刀柄,一路砍杀朝蠗姼靠近。
蠗姼真正地颤抖起来,几乎后倒在越离身上。
他的力气呢?他的力气去哪儿了?
蠗姼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愤,他猛地拔出佩剑,全然不顾颈间森凉,朝景珛剁去。
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血线自他颈间抹开,越离的刀刃被他吓退,眼睁睁看着他行走不稳,却愤恨奔向景珛。
景珛兴奋到极点,捏住他的手往掼进怀中,“再走两步我看看?”
蠗姼重心稳在他身上,屈肘狠撞他肋下伤处,景珛面色微变,转而笑着臼掉他的手。
熟悉的惨叫声再度响起。
一名亲兵杀向提脚欲走的越离,他险伶伶抬臂一挡,好歹挡住了当胸一剑。
亲兵看出他的生疏,调转刀尖挑飞了他的短刀。
景珛全然不顾他的死活。
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腰撞在水缸边退无可退。
瞳孔暗下之际,“哧”地一声,剑尖透过亲兵胸前从前胸刺出,险些扎到越离。
楚燎一手撑过矮墙飞身而过,“阿兄我来了!”
景珛分神一瞥,哼了一声:“废物。”
蠗姼已疼得面无人色,他不甘望向倒下的亲兵尸体,齿关打颤:“景珛……你不得好死!”
“人无力的时候,嘴最硬,”景珛掐住他的脸仰向自己,取下耳边的听风链给他戴上:“这玩意还是在你身上晃起来好看,今夜一过,我就提着你二哥的人头去找你阿大,你说,阿大知道你现在见了我就腿软吗?”
蠗姼恨得双目喷火,他两只手都被卸了关节,一双腿形同废桩。
景珛揽着他要离开这恶贯满盈的屋子,猛然惨叫一声按住他肩膀。
他恶狠狠地咬在景珛的脖子上,势必要咬下一块肉来,祭他、祭他们所有人的在天之灵!
景珛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涓滴淌下,两人难舍难分,景珛的面色狰狞发青,紧着牙关卸掉了他的下巴。
涎水混着血液浸湿了景珛肩头,蠗姼脱力地歪倒在地,屋外脚步杂沓,喧声自粮仓匆匆赶来。
“阿狡——”
蠗雒领着满屁股的追兵杀来,楚燎护着越离与前锋会合,问了几句粮仓的情况。
景珛扳过他的脸,总算维持不住游刃有余的笑意:“你看好了,我这就去取你二哥的人头。”
他扔下蠗姼,跨过满地凄凉,捡起一把宽刀走出去。
“景、珛!”蠗雒在一片杀伐中准确无误地认出他,神农架烧去了半截,火光暗下些许。
空气中弥漫着血与火。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起手,蠗雒每一招都蓄满怒气,景珛且战且退,肋下的伤仍在泛疼。
“你以为水门的十万大军会来?”
蠗雒愣了愣,他怎么知道?
“他们不会来了,我早已派人设下埋伏,夺取水门,”景珛与他隔刀对视,“水门一关,你的十万大军就只能喝沣水饱腹,你觉得这样的大军,还打得了仗吗?”
十万大军既要从水门包抄楚军,粮道必定也是走水路,因此水门的据点至关重要。
蠗雒猛砍一刀,逼他后退:“奸贼!三言两语就想骗我,你以为沣水的天险是你楚国的?”
“哼,迟早的事,”景珛砍翻上前援手的小兵,指着身后的屋子:“蠗姼就在里面,你不是要找他吗?”
蠗雒眼神一动,频频往屋中看去。
蠗姼的假腿错了位,他歪在尸体身上,用他因为脱臼血液不通的肿胀双手,一刻不停地挪动着。
“你把他怎么了?!”蠗雒怒吼道。
景珛露出惯常的笑,漫不经心,“你觉得呢?”
“你个禽兽!!”
景珛躲开他势不可挡的前几招,看准时机,一刀砍在他腰上。
蠗雒痛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扑杀上去。
愈是怒气攻心,愈是破绽百出。
景珛绕到他身后,迅疾在他背上砍了一刀。
银甲被染成赤色,被逗弄的羞辱令蠗雒愈发怒不可遏,他不依不饶地与景珛缠斗着。
景珛向来喜好虐杀,猎物越挣扎,他就越得趣,落到他手上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蠗雒的血顺着银甲汇聚在靴中,他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沼泽里,脚步飘飘忽忽,整个人都陷了下去。
他身上十来道刀口,深深浅浅,斑斑驳驳。
他不该累的。
蠗姼爬到门边时,只来得及喊出一声“阿仲”,景珛便厌倦地扶住蠗雒肩膀,刺穿了他的心口。
蠗雒与他遥遥相望,松了口气,山塌般砸倒在地。
“我……”蠗姼干涩着一双眼,不确定地看着倒地之人,仿佛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从未见过死去的阿仲。
“我错了。”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撑着门框站起,断腿卡进假肢里,就像是皮肉被钝刀割开,令他好受不少。
他站了起来,目光枯槁地环视一圈。
哪里都是火海,哪里都是炼狱。
“我早该死了,”他只能这么解释他的命,“我不该回去的。”
景珛正准备割下蠗雒的头,却发现蠗姼魂不守舍地挪动步子,向另一边踱去。
“你去哪?”景珛丢开尸体,大步朝他迈近。
蠗姼的眼珠晃动起来,身体再度不受控地痉挛,他不能再落到景珛手里,他无法再逼自己活下去……
他看到竭力拼杀的楚燎,想起之前他们夜里来打开箱子的情状。
蠗姼满嘴是血,在满地刀兵里捡起一把,奋不顾身朝角落的越离扑去。
越离身边还有两个小兵,在混乱的战场里目不暇接。
楚燎神经绷紧,见那越人步伐古怪地加快速度,俨然是越离的方向!
蠗姼在越离五步开外扬起长剑,越离睁大双眼,视线落在他身后赶来的人影身上。
越离:“世鸣!”
景珛:“住手!住手!!”
蠗姼如愿以偿被一剑捅穿,越离怔然看着他解脱的神情,随即被楚燎拉到身后。
景珛接住他飘零的坠落,平生第一次口说不出,手落不下。
翠绿的听风链还在他耳边悠悠扬扬。
彼时行军山中,景珛的军队遭到埋伏,他气急败坏地抬眼寻去,只能觅到树顶上自光影中掠过的一抹翠绿,和一双调笑的眼睛。
为此,他不惜花重金买通了越国朝臣,只为能将那一瞬永远留在眼前。
蠗姼堵塞的鼻尖骤然通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沉重笨拙的□□再也不能拖累他。
周身上下,许久没这么轻快过了。
他朝景珛勾了勾手。
景珛表情空白地俯身下去,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
蠗姼张了张嘴。
“呸。”
他喷了景珛满脸血沫,嘴角带着一丝讥笑,双眼望向浩渺的苍穹,投去永恒的一瞥。
再没来得及闭上。
杀声未歇。
过了许久,景珛唤了一声,喧闹的人间无人回应。
他第一次感到被抛下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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