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淫雨霏霏,晨起还有一场急雨,时近晌午才见了晴。
日光跌在地面的水坑上,格外耀眼,折射出一道直连天外的斑斓虹桥。
屠兴后半夜已经领兵悄声往水门开拔,祭神的消息大张旗鼓,动作弄得不小,塘关守卫今日也一反常态地稀疏起来。
楚燎率斥候小队前后刺探一番,险些撞上越人的探报,两路人马狭路相逢,若非山中多遮挡,还真少不了一场剑雨。
返营后楚燎召集军议,景珛语焉不详地提点几句,要他们加强部署。
楚燎没看到越离的身影,想起早上两人相敬如宾的态度,心头又是一番忐忑。
待军议结束后,众将窃窃散开,景珛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这人有什么毛病……
楚燎腹诽完,问过巡守的士兵,士兵抬手一指:“军师在焚台督工,应该还在那儿。”
焚台是临时搭起的祭神台,就地取材搭起了半山高的木架,虽不比宫中精巧细致,好在气势俨然,远远便能看到“山巅”已初具模型。
楚燎依言寻去,越离果然就在焚台下与人闲聊。
那值守的士兵听上去熟习木工,手舞足蹈着跟越离比划神农架的搭法。
见军师听得眉思目沉,他恨不得把几十年的家学都涌倒出来,这儿如何将横平竖直的木棍嵌上,那儿如何环环相扣,木材与木材之间的用料如何取舍,基底用何种方法最为稳固……
种种实实在在的学问,他手到擒来,滔滔不绝。
直到有人唤他,他才发觉身后站了个人,忙不迭行礼道:“楚燎将军。”
越离挑眉回首,反倒唤住那要跑的士兵:“小兄弟,先请留步。”
站岗结束的楚燎心领神会,解下腰牌递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竽禾。”竽禾两手伸到一半,并不敢接。
“这等识见,军师见了也不忍屈才,你拿着我的腰牌去孟将军帐中露个面,他那儿正好缺个车人。”
车人属于攻木之工中的一种,负责战械的整体组装。
竽禾本就对军械之事热忱,当即捧过腰牌谢个没完。
越离含笑目送他一蹦三跳,走到雨棚里坐下,“小将军怎么来了?”
神农架宽长二十来步,到时里面会铺上成堆的草垛,楚燎立在他身后目视前方,摸不准他到底在思量什么。
“昨夜之事……”
越离懒声:“昨夜之事,怎么了?”
楚燎无端恼怒,迈着方步挡住他微眯的视线,此刻盛阳正好,偏生只有他乌云密布!
他居高临下地宣布:“那封帛信,是我故意给他看的。”
越离后靠在嘎吱作响的椅背上,好笑道:“原来是你,不说我都猜不到。”
楚燎:“……”
越离想仰头看他,无奈扯到颈间的裂口,只好拉住他青筋乱蹦的手背,“站那么高做什么,让我看看你的脸。”
“有什么好看的,烂了最好。”
越离已经摸清他这一分为二的脾性,大风大雨他自岿然不动,眼下还来了逗兴,好整以暇道:“那可惜了,食色性也,这色字当得第二,既然于公子如浮云,那我还是另觅……”
楚燎利索地反握住他的手单膝跪地,气定神闲的脸上邪火四溢:“另觅什么?”
昨日紫中带青的颧骨已然变色,宛如在左脸颊上挂了朵乌云。
“怎么严重成这样?”越离拇指轻轻在他伤处周边摩挲,“疼不疼?”
楚燎浓云似的眼睛看着他:“就算他幼稚如斯,只凭一己之见知人论世,你也还是要他吗?”
“是。”
楚燎的眼神寥落起来。
“就算你满腹攻心,来回试探,我也还是要你。”
楚燎大沉大浮的神色落在越离眼中,微凉的指尖拂过那片乌云,掠过一场浇心的雨。
浸烂其下自我撕扯的恶念。
“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再不济我也是你先生,”越离撑着他肩头站起,“走,带你回去上药。”
楚燎唇角一颤,跟在他身后跨入盛阳,淋了一身的好秋光。
“是,先生。”
//
翌日,从宫中运来的祭典用物抵达营地,宝箱被径直送往楚燎房中,连撒手不管事的景珛也来凑热闹。
箱中最夺目的莫过于凤冠,甫一打开箱盖,华光灿然满室生辉,简陋的屋室霎时光大许多。
景珛率先探手捧出凤冠,眼神发直地盯着凤冠上镶嵌的夜明珠。
传闻这夜明珠是鲛人一族世代守护的神迹,远在八荒之外东海之极,楚国往上数三代,也只有一颗嵌在庄王的佩剑上。
而这顶凤冠上拢共就有八颗之多,意指八荒来服,其余的蚌珠虽不如明珠炫目,仍散发着莹润霞光。
选材用料,制式做工,无一处不辉煌,无一处不炫目。
景珛尚未回神,楚燎一眼认出这是他母后的凤冠改了新,劈手夺过背对他道:“莫敖既已看过,就请回吧,剩下的交给卑职便好。”
如今这凤冠应属他王嫂,景珛的眼神太露骨,楚燎汗毛都炸了起来。
“唔,王室的好东西果然不少,”景珛抚掌回味,环视一圈:“军师呢?他不来怎么给他扮上?”
楚燎露齿一笑,“莫敖多虑了,自然是我来扮。”
“你?”景珛皱眉把他上下打量一遍,勉为其难道:“也行吧。”
说罢他甩手出门,沿着擦黑的天光走向焚台。
楚燎的脸色瞬间掉到地上,暗呸一口,小心翼翼把凤冠捧放在桌上。
他蹲在桌边仰头看那顶凤冠,就像他小时候看着萧瑜。
“嫂嫂,对不住……”
焚台掩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下,周遭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
完工的神龙架仿佛“另立山头”,连塘关的塔哨都能一览无余。
一列士兵举着火把在神农架外围成一圈,只等一声令下,便将火把投入架中易燃的草垛上。
木架都浇了火油,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加之祭神乃国祀,焚台上下一派肃穆,秩序井然较往日更盛。
黑夜的来临不再被恐惧,士兵们脸上流露出无限憧憬,翘首以盼神农架亮起的那一刻。
景珛不紧不慢地走到越离身边,问他:“你为何不扮祝融?”
越离拢袖反问:“你确定今夜他们会来?”
景珛往塘关的方向扭身望去,“是我我就来。”
“荆————”
凭空出世的钟声在营地里徐徐荡开,所有人为之一振,紧盯着神农架后的阴影处。
“居然还有编钟?”景珛不免讶然。
“祭神岂是儿戏?自然有乐音作衬。”越离瞥他,“你不是去清点祭物了吗?”
景珛深沉不语。
在宫中百音相合,若只有编钟难免单调,但此情此景,编钟流素,虫鸟争鸣,仿佛冥冥中风音号令,掸去凡世脏污的邪尘。
心中只余清明。
【太一在上,后土在下——】
楚燎从神农架的阴影里缓缓踱出,火光在他身侧明明灭灭,只能看到他冠明服艳。
除了举火而立的士兵,连同景珛在内浪潮般跌宕跪地,聆听神旨——
【先祖祝融,御火临世,光耀八荒】
“荆——”
【尔等奉王命,率楚师,伐不臣】
【然兵挫地削,为阴邪所乘,魑魅缭绕】
【望先祖降福,燃我火种,佑我将士!】
祷词方歇,编钟促起。
士兵将火把投入架中,火光自下攀上呲呲然滚滚轰去,烧通了这片天,像是燃起了一只通天彻地的火炬,方圆百里皆可明目。
耳边有乍起乍落的惊声,越离抬头看去,楚燎的裙摆与披风皆染焰色,他面色一变扶膝欲前,被景珛拽住:“别坏事,他死不了。”
钟声与唱词层叠覆下,越离这才看清那火焰只在固定的位置燃烧,且无伤衣面,细看还有一层油脂。
楚燎头戴凤冠,身披火殿神服,口抹朱色,眉心一竖扮作赤瞳,一张脸在晃动的垂旒后若隐若现,颧骨上的那朵乌色反倒为他平添几分异相。
他在呼啸的火架边长身而立,肩端金甲,身燃赤火,恍若真是火神来仪,明艳万方。
编钟槌进越离的心口,楚燎拔出如戟长剑,在目眩神迷的注视中扬剑起舞。
以火为誓兮,荡涤妖邪;
以我为薪兮,尽燃长夜;
魂兮归来兮,观我楚锐;
火兮燎原兮,焚此残敌!
唱词铿锵,剑舞婉转,楚燎无意中扫过越离的目光,勾起嘴角挽剑收势。
这是当年在落风院中,越离饮酒回来说要看他舞剑,他舞给越离看的那一支。
按赵佺的话来说,这一支剑舞全是花招,除了好看毫无用处。
况且他今日用了长剑,白刃流星,飒沓旋风,更是给花架子镶了边。
“荆————”
士兵们热情高涨,景珛不知何时没了影踪,余音绕着火光久久不去。
众人跪拜火架,有人啼泣不止,有人匍匐请愿,众生百态,在火光下纤毫毕现。
神祇退位,将人间还给凡人,士兵们围着神农架唱起了楚地民歌,载歌载舞,他们觉得安全。
布防的士兵靠坐在暗处,脸上也不觉漾出笑意。
越离掐着掌心回过神来,拒了士兵们一同歌舞的邀请,在一派升平里心如擂鼓。
他一路寻回房中,偶尔失神,珠旒下的脸若隐若现。
在推门的瞬间,越离被一把抱起抵在门上,那张抹朱带玄的脸清晰放大在眼前。
“我舞剑的时候,你为什么那般看着我?”楚燎已摘下凤冠,他眼角如钩,唇若桃瓣,眉弓紧压在羽睫上。
他一脸的势在必得,笑得不怀好意。
越离反应片刻,喉结微动,勾住他的脖颈要去吻他。
“哎,不行……”
楚燎后撤一步把头高高扬起,一手圈抱住他,一手攥住袖子狠擦唇上朱砂。
越离一击不成,攀在他身上退而求其次地拿齿尖磨在他喉结。
“嘶……”
楚燎浑身绷紧,扶着他的后脑把人拉开,“张嘴。”
越离依言照做。
门板又一次发出惨叫。
越离只觉脑中被搅得糊糊涂涂,泪光在他的眼中打转,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想不分明。
他有气出没气进地往下滑,楚燎一条腿支住他,随着他的垂落弯下腰去,穷追不舍。
直至脑中彻底一片空白,舌尖发麻。
越离无意识地啜泣一声,他失神的脸歪进楚燎掌中,如蒙大赦地呼吸起来。
楚燎扶着他的脸,拇指揩掉他唇边水迹,埋头在他颈间流连,轻舔着昨夜新伤,引起轻微的痛和痒。
越离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慢慢聚焦,伸进里衣的手被捡了出来,“好了,到此为止。”
楚燎还没听明白,他便把耳朵贴在门上,神色肃然。
门外尚且安定,越离抬眼一看,楚燎仍盯着他的下巴。
“祭神之事,你做得很好,”越离在他的颧骨上落下一吻,抚在他唇周的大片红霞,“我先去找景珛,免得他趁乱生事,你千万小心,不可轻敌。”
楚燎怀中一空,来人已推门而去。
空撩他一身邪火。
他悲愤地换下神服,仔细装箱,门外的战鼓敲响——
“有敌袭!越人上钩了——”
楚燎悚然一惊,抓起桌上的剑跑向景珛那头。
CP脑上线就是爽!下章走剧情[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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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祭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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