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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孤行

屠兴行至半途,越离手握一根竹板急奔而来。

“先生……”

他话未说完,越离拽住他神色仓皇道:“屠兴,先帮我拦下世鸣,快,他应是去了马棚!”

屠兴少见他慌张至此,当即应声拔腿就往马棚掠去。

待他赶到马棚,马夫说楚燎已牵了马直往东营门去了。

屠兴马不停蹄追向东营门,越离落后赶到,他气喘吁吁环顾一圈,抄起马槽边上用来剌稻草的掌刀,往东营门跑去。

东营门值守的士兵将腰牌捧还楚燎,“夜间山路难行,将军多加小心。”

楚燎颔首接回腰牌,牵马前行,“多谢。”

为防塔哨在夜间视物不清,东营门的火桩自营门向外绵延五里之地,楚燎跨上马背,策马而去。

不料身后破风声飒飒钉来,他矮身避过,听得后方有人破口大骂:“楚燎!先生到处寻你,你跑什么?!”

他犹豫片刻,吁声停步,屠兴如蒙大赦,慢下脚步大口喘气。

“你又是闹什么?快回去跟先生说明白!”

楚燎坐在高头大马上,马步随他的心绪一道前后度量。

那方帛信应是从先生手中流出,是谁给他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嫂怀孕,郢都戒严,萧济一手遮天,王兄的亲卫下落不明……这分明是他王兄在设局,要将萧家一网打尽,要与王嫂一决雌雄!

怪不得大王要将王印托付给王嫂,这根本就不是信任!

怪不得先生必须调离郢都,来当这吃力不讨好的军师!

怪不得王兄手下猛将如云,却要他一个病患来当添头的莫敖!

楚燎一颗心如坠寒冰,有几分为楚覃这般对待他与越离,更多的,是为楚覃对付萧瑜。

他们……可是少年夫妻啊。

大夜弥天,他的心里容不下一点阴谋。

楚燎不等屠兴喘匀气息,打马要走,余光里熟悉的身影翩跹而至,他心慌之余,傻傻愣在了原地。

越离额头上布满细小汗珠,他与守卫交涉而过,营外似乎要比营内冷些。

风吹火晃,他打了个寒颤,一步步走向楚燎。

他这一路实在跑得狠了,胸腔里擂鼓阵阵,两腿发软,手里还紧攥着楚燎不辞而别留下的只言片语。

“先生!”

“阿兄!”

楚燎急忙翻身下马,踉跄的越离已被屠兴搀住,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你要去哪?”越离问。

楚燎莫名心虚,与他隔着一箭之地,垂头道:“王兄鬼迷心窍,非要与王嫂斗个分明,我、我要回郢都,阻止他们夫妻相残。”

只要他回到郢都,所有的矛头便会指向他。他不觉得萧瑜会杀他,他只需一拖再拖,不让萧济从中作梗,便有王兄醒悟的余地。

屠兴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道:“人家夫妻两个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的?”

“民累其国君累其政,”楚燎瞪着他:“他们不止是夫妻,还是大楚的王与后,来日我王兄追悔莫及,大楚不会安稳!”

越离握断了那片竹板,断面划破他的掌心,“你是你,楚覃是楚覃,你怎知他会追悔莫及,而非除去了心腹大患!”

“越离!”

楚燎红了眼眶,又气又急地呵斥道:“你不该如此揣测我王兄,更不该如此看轻我王嫂,萧瑜之于楚覃,正如越离之于楚燎,我已经想不到身边没有你该如何过活,我王兄只是,只是……”

他其实想不出楚覃的理由,若非丝丝缕缕证据确凿,他不信楚覃会下手。

“太想赢了。”越离替他续完剩下半句。

“事未发劫未至,楚覃不会记你的情。”越离冷静下来,拍拍屠兴搀扶的手臂,走到火桩旁扔进断片。

火光憧憧暖映在他脸上,也无法驱散他眸中的冷意:“楚覃当真就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为他送命?”

楚燎摇摇头,毫不犹疑道:“不只是为了王兄,还有萧姐姐,我儿时犯懒犯错,父王母后都严厉有加,王兄也会训斥我,只有萧姐姐帮我,她不只是我王嫂,还是我的长姐,更何况,还有我未出世的小侄,阿兄,你就成全我吧,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越离怔然看他,目光游移片刻,复又落在他坚定的面容上,“那我呢?”

屠兴不禁侧目。

“什么?”楚燎上前一步,没听清他的呓语。

越离回过神来,在腰间抹掉掌心血迹,对他了然一笑:“好。”

楚燎大喜过望翻上马背,此番告别,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回去了。

“多谢阿兄!营中诸事有你与景珛,不会出差错。”

才一场雨过,夜雾在火光深处弥漫。

楚燎在屠兴的惊叫声里下意识回望,吓得从马背滚落下来,策马仍在背道而驰。

他扑腾着爬起身来,周身颤抖:“越离,你要做什么……”

锈迹斑斑的掌刀抵在越离颈侧,他微微笑道:“公子,现在能与我回去了吗?”

屠兴不知事态如何发展成眼下这般,他对越离有种天然的信任,这信任顺着刀尖摁下的阴影,晕出了不安的血色。

先生……也是会死的啊。

楚燎花着脸拖着腿走到越离跟前,覆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罩住。

“把刀、放下。”血线沿着越离的脖颈滑下,他想要伸手去揩,两手都是脏污的泥尘,血腥味在他鼻尖萦绕。

楚燎又轻又长地叹了口气,“我跟你回去就是,快把刀放下。”

越离仍举着刀,拿黑黢黢的眼珠把他看了又看,这才收敛了虚伪笑意,轻轻摇头,轻声说道:“世鸣,不能去。”

“……好,我不去。”

“屠兴,将他押回去。”

楚燎迈开步子,垂首与他错身而过。

屠兴走到他身边,递去手帕。

“无事,”越离将手帕按在颈间,抬眼笑道:“劳你帮我将他押回房中,我再与你商议军事。”

屠兴在他勉力为之的笑意里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大踏步追上前面的楚燎。

越离脸上的笑顷刻落下,掌心里的血迹干涸凝固,指尖早已冻得发僵。

秋雨寒天,径直寒到每个孤身渡夜的人心里。

锈刀片被扔进火中,火舌嗤嗤作响。

他漠然与火桩烧不尽的暗夜对视良久,拢袖撤步,往营中走去。

折返路上偶尔碰见巡夜的守将,相熟的寒暄两句,不熟的点头算过,楚燎一律冷着脸不搭理,越离一一笑对。

总算回到房中,越离给屠兴倒了杯水,“把他捆起来。”

楚燎愤然挡开屠兴,“我先换身衣裳!”

雨里趟过泥里滚过,他这一身灰扑扑的,不成样子。

屠兴看向越离,越离颔首:“让他换。”

两人坐在桌边喝水,楚燎翻箱倒柜,把衣服抖得震天响,脱下的脏衣被他狠狠掼在地上,那一口恶气怎么也泄不出。

越离啜了口水,淡声道:“我人就坐在这儿,公子就别为难那点料子了。”

床边的动静安分下来,越离走过去拿干净的指尖替他捋了捋领边,忽略他顺着视线燎起来的怒火,吩咐道:“把手脚捆起来。”

屠兴依言照做,草绳把他双手双脚都捆得死紧。

越离立在一边欲言又止,只在他捆好后抚了抚楚燎磨红的手腕,便带着屠兴出去了。

楚燎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歪过头在肩膀上擦了擦脸。

方才被越离骇得魂不守舍,坠马也顾不上疼,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全身的骨头都叫唤起来,颧骨也火辣辣地疼。

他做错了吗?

门再次被打开。

越离在门边与他四目相对,思忖片刻,转身将门合上,朝他走去。

楚燎莫名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道:“你不是还有事要与屠兴悄悄说吗?你……做什么!”

他猛地被推倒躺下,越离擎住他被缚的双手按在他头顶,一条腿跪在床边,整个人俯身下去,一只手在他腰间摩挲。

楚燎羞恼地将头一偏,“现在、现在不是时候!”

越离哂笑一声,抽出那张惹是生非的丝帛,“你也知道。”

身上一轻,楚燎不明所以地舔唇寻去,越离已立在烛台边。

火舌卷起那方轻帛,他松手往火盆扔去,火光忽亮忽暗,刹那间灰飞烟灭。

“累了就睡吧,不必强撑。”

越离瞥他一眼,出门去了。

屠兴蹲候在门口的水缸旁,檐上的水汽聚滴而坠,“噼啪”溅在小缸里。

晕开满面愁容。

“屠兴,来。”

他仰头望去,越离阖门四顾,领他往一间堆满草垛的杂房走去。

“先生,你的手……”

血糊在他掌心的剑痕里,破皮牵连血肉,在肉涡里藕断丝连。

越离背起那只手,从怀中掏出将军印递给他,“一点小伤,比不得你们上阵杀敌的,这是将印,从此刻起,你便是莫敖与我亲命的刺风将军了。”

屠兴跪地受印,听他将领兵援门诱敌的计策细细道来,他刻意压低声音,时轻时重,在紧要处再三嘱咐,末了问他:“你可有疑问?”

屠兴听出这计划的关键,受宠若惊地正了正轻甲,“嗯……先生,此计事关重大,为何交托于我?”

“正因事关重大,所以我只能交托于你,”越离抹去他肩甲上的泥尘,话音带笑:“我军有越人的细作,只要有风吹草动,便会有人闻风而报,你在兵士之间多有交好,军职也并不起眼,由你选人过去,瞒天过海的可能性更大。”

“何况我知你勇冠三军,又体恤爱人,无人比你更能胜此任。”

屠兴被他夸得脸红耳热,摸着脖子一时语塞。

“你领兵与昼统领会合,布防之后听到什么都不必回来,就与他们合兵一处,务必夺下水门,方能尽早结束此战。”

屠兴瞬间肃容,义不容辞道:“先生放心!屠兴定不辱使命!”

越离语气放缓,思索道:“你在那边,万事多与昼统领与屈将军商量,切不可逞勇受伤。”

“先生放心吧!”

“嗯,你回去着手安排,尽量在天亮之前动身。”

“好,那我这就去了。”

“嗯……且慢!”

屠兴回过头来,越离不放心道:“将卜大哥和津姑娘也带上吧,卜大哥医术高明,前线的战士们也能多些救治。”

“先生……”

屠兴踟蹰片刻,上前几步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学他宽慰的语气:“先生,楚燎虽然是公子,若有一天他令你难过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你……你不必求他。”

就像越离带他离开那座城一样。

越离不免动容,笑叹道:“好,我到底还有你。”

“嗯,还有我!”

两人步出门外,屠兴用力挥手与他作别,越离每每受他感染,也会笑着与他挥手。

……

楚燎表情空白了一会儿,坐起身来,垂头叹气,往自己腰间看去。

他换了湖色的薄衫,有几块地方色泽深沉,“这衣裳不是才换……”

他嗷嗷跳起,并手并脚地要去找人,又想起越离不准他外出,绕着桌案来回蹦了几圈,抓心挠肝地倒回床上。

“我竟没发现他伤哪儿了……”楚燎抱着脑袋懊恼不已,踢蹬着腿把床板扭得嘎吱作响。

他生龙活虎高低起伏地折腾到现在,困意在规律的杂音里徐徐漾开,他侧着身子,不情不愿地睡了过去。

梦中黑沉沉的幕帘渐渐消退,越离坐在如豆灯火下摊掌蹙眉,一手执着拨芯的小镊,挑拣出掌中肉刺。

楚燎安适地蜷在黑暗中,想起当年在落风院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烛光,桌边坐着最宠他的两个人。

他理直气壮地安睡着,任他们絮语绵绵,不惊不扰地延长他的睡意。

直到越离的指尖一触即放,点破他未面世的红尘。

楚燎悚然一惊,半睁的眼皮霎时撑开,翻身坐起:“阿兄!你手怎么了?!”

越离被他吓了一跳,镊子戳进肉里疼得面容发皱,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他颇为滑稽地蹦过去,直消看上一眼,五官皱得比越离还夸张。

“快、快给我解开,我帮你上药!”

越离歪过身子,他就蹦到另一边,“我真不跑了,越离,你快让我看看!”

“坐定。”

他蹦回桌边,在越离身侧坐下。

越离撒上从卜铜那儿要来的药粉,缠了两圈纱布,自行了事。

楚燎开花的十指没派上用场,自行十指紧扣,小声问:“怎么弄的伤啊?”

旁边的布条上沾着捡出来的血刺。

越离横他一眼,起身去门口要来热水,“被负心汉伤的。”

楚燎:“……”

热水打来,越离请人帮忙拧帕,楚燎缩手缩脚躲在桌边,自觉见不得人。

待房中又只剩下两人了,他才转脸过去。

越离解下外袍挂在壁上,捡起搭在盆边的湿帕,捧起楚燎的脸给他擦净。

颧骨上的擦痕见了紫,越离下手再轻,他也疼得缩了一缩。

越离想起他从马上摔下的那一幕,心乱如麻地坐下来,捧着他的脸给他细细上药。

楚燎嘶声不断,好笑地看着他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撅着嘴往前凑。

“……做什么?”

“疼……”

“那就忍着。”

“……”

越离给他上完药,又拿帕子揩了揩他的手,“去,蹦回床上。”

楚燎扁着嘴蹦回去。

“自己把腰带解开。”

楚燎把头一拧,瓮声瓮气道:“我身上没伤。”

脚上的草绳被挪了挪,他愣神低头,越离摸索着替他脱靴,“绑得疼不疼?”

他顾念着那只伤手,配合地抬起腿,“疼你也不管。”

越离拔下发簪,“那倒是。”

烛台被挪至床头,越离拍他屁股,“挪过去。”

楚燎气急败坏地一磕脑袋,“我不,我就要睡这儿!”

越离笑了一声,跪扶着他的腿往里跨去。

楚燎把脸埋起来,在他渐定的呼吸声里委屈道:“我做错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

被褥中那只缠着白纱的手被楚燎牵住,楚燎身上随时都热得像个火炉,暖意顺着肌肤源源不断地渡来。

他冷得不能不抓住。

“对错胜负,不到最后都难见分晓。”

兴许他冥冥中拦下了未来的转机,或许他今后要做千古的罪人,楚燎所言不止是性情之辩,谁又能保证无情的君王稳坐钓鱼台?

楚燎未必错了,但他必须一意孤行。

“唯有你,我不能去赌。”

楚燎从枕面里漏出一只眼睛。

越离看着他,“你明白吗,世鸣?”

楚燎点点头,“……我明白的。”

越离转而看向漆黑的房顶,“你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

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们分隔两界,楚燎蹭过去紧挨着他,“越离,你给我解开……我想抱着你。”

“就这么睡吧。”越离阖眼道。

本就如豆的灯火更加黯淡,楚燎紧咬下唇,不甘心地把头抵在他肩上。

“无妨,你还有很多日子,来慢慢体味。”

半梦半醒间,姜峤的谶语在他脑中炸开,他抖着身子往越离怀中扎去。

他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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