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誊离去时,天阴雪急,他孤身没入风雪,埋头疾走。
侍从知自家公子素有贤名,取来竹伞追去。
“先生,雪冻身寒,请取伞去。”
公孙誊眼高于顶,一向是鼻孔看人,何况这些无名侍从。
他望着双手捧上的竹伞,片刻方抬手接过,低声道了句“多谢”。遂撑伞而去。
侍从一愣,眼见他越去越远,摇摇头打道回府。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北风过境,齐国也是这般冰天霜寒吧,一如他六年前与师兄在学宫分别。
魏强于变法,齐盛于聚才。
稷下学宫不问国籍不拘贵贱,广贤而纳之,一时风云汇聚,人才济济。
可惜后继无力,好物不牢,如今魏氏族又起,齐强豪弱外,变法名存实亡,学宫也成昨日黄花,殊途同归,而已而已。
他与师兄皆为齐人,一朝入学,问道三载,食同桌寝同席,学成之后,两人分道扬镳,他游历至魏,师兄则去向不明。
离别那日,也是这般风雪漫漫,前道未知,学宫中寒梅初绽,幽香清冷扑鼻。
他与师兄皆着青衫踏木履,狐皮封腰,温酒在手。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千万里,吾往矣。
酒樽相撞,溅出金石之音,再相逢,同主则共饮,为敌则竭力。
同道殊途,殊途同归,你我总有相见之时。
回过神来,他已立在司礼官门口,守门人来问,他收起追思,傲然道:“公孙誊前来问王大人安。”
守门人一听是公孙誊,便马不停蹄去了。
不多时,司礼官王常礼忙不迭迎出,颠得一身肥油上下摇晃,喜笑颜开道:“原是公孙先生来了,快请快请。”
公孙誊皱眉避开他的手,假意恭谦:“不敢不敢,大人先请。”
王常礼混迹官场多年,见微知著,也不恼怒,笑呵呵引他进去。
仲夏之时,魏王下令举盛会宴有识之士,欲寻使齐之人,将此事交由丁伯,丁伯再下传,一传再传,传到了司礼官王常礼手上。
王常礼自然不敢怠慢,半月有余,皆耗在此事,可每个选出呈上的人,都不得上意。
舍人中有人荐公孙誊,盛赞此子有大才,可堪大用,他自无不喜,命人请来公孙誊,未曾下示,当堂出题辩之。
公孙誊自是不将区区文论放在眼里,舌战群卿,连出题者也被唾了一口,可谓是一鸣惊人。
王常礼将此人所言记录表上,上复:非此人无以使齐。
于是他苦口婆心,好劝歹劝,以美人诱之,以财宝许之,他自岿然不动,只道自己已有明主,不便再托其身。
遣人查来,那个明主竟是二公子,本就忌惮其才不敢强求,这下更是全无办法。
万幸使齐之事并非火烧眉毛,上面不催,他也就乐得偷闲,偶尔遣人去给公孙誊送些酒肉,以彰其求贤若渴之心,也就罢了。
一拖再拖,拖到如今数九寒天,他也是烫了屁股,生怕年节一过上面唯他是问。
现在好了,公孙誊自己送上门来,他必不能让他全身而退,苦留自己单相思。
两厢就座,王常礼挥手摆宴,美酒美人不在话下,恨不能亲自上阵,给他舞上一首《凤求凰》……
香风掠面,公孙誊头也不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时不时双目涣散,若有所思。
记得初见公子淮时,公子驻足廊下,时值深秋,落叶簌簌而下,人潮簇拥着他,一双双殷殷切切的手伸向他。
他分开人潮,独独往躺在草地上,形骸放浪的公孙誊面前走来,拱手道:“久闻先生盛名,长瑾不才,愿得先生,共谋大业。”
其声朗朗,其心昭昭。
彼时公子也是这般盛情款待,少了油滑应付,多了几分赤诚。
“先生可是有心事?见先生愁眉不展,吾心甚痛。”
王常礼亲自越席而来,为他斟酒。
公孙誊不言语,只灌酒入腹,大喝道:“好酒!”
齐魏的酒烈得不相上下,一路火烧火燎过咽喉肠胃,烧得他眼眶泛泪,眨眼便不见影踪。
“先生慢饮,”王常礼见他是一点面子不给,只好自己甩出话头,为难道:“先生大才,我近来日思夜想,使齐之……”
他打断道:“愿往使齐。”
王常礼迷迷瞪瞪地捧着酒樽,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孙誊端杯与他相撞,嘴角溢出讥笑:“公孙誊,愿往使齐。”
自齐而来,返齐而去,竟能一事无成,公孙誊……
王常礼反应过来,抚掌大笑,殷勤斟酒道:“先生高义,先生高义啊,解在下燃眉之苦!”
“大人客气,还望大人怜我山高路远,多加照拂。”这是他进门后最长的一句话,王常礼笑容微敛,眼珠转了转,很快笑得牙不见眼。
虽然出使不准大张旗鼓,但他愿意自己多添点银钱,把这位祖宗给好好地哄走,了却他一桩赘事。
“先生放心,必不能委屈先生,只要先生能答应,一切好说。”
他心中暗笑,观这厮失魂落魄状,又自悔接下差使,怕不是与公子淮意见不合,给踢出了门。
也是,这小子持才傲物,没少在他面前摆谱,他有求于人,忍便忍了,那公子淮可是一般人?
当主子的,能有几个容得下他蹬鼻子上脸?为官为臣,有几个能不卑躬屈膝?他倒好,鼻孔朝天利嘴唾沫!
哼,这使者的确是非他不可,让他把嘴对着外边人喷去吧!
不可同甘,但可与诸君共苦啊!
王常礼心声不断,手上却是一点没闲着,直把公孙誊灌了个半醉,将人送出府去。
“先生稍等,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尔等休来烦我!”
王常礼见他身形摇晃,贴着墙走,似醉非醉,被他疾言厉色一番,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派人。
他给守在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悄声跟上,远远辍着。
这天寒地冻的,可别醉躺半道,白白冻死了,这个节骨眼让他上哪找人去!
王常礼每次跟他呆在一处,心声便格外喧嚣,当下狠狠瞪了瞪那落拓背影,哼一声甩袖而去。
公孙誊哼着歌谣,一脚一脚踏在扫在道旁的雪中,脑中难得清静。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哪管功业几垂成,但凭杯酒笑今春。
他跌跌撞撞地走,几次身后的小厮以为他就要摔了,谁知他又稳住身形,把自己玩得开心。
不知哪里有泣音传来,他不耐斥责:“何人在此啼哭!速去!”
“公孙兄?”
他这才赏眼,是馆舍的舍人刘从,刘从边走边洒泪,不想遇到熟人,也是面上一喜,“公孙兄怎会在此?”
“刘从?你不在馆舍,在此哭什么?”
刘从苦叹:“公孙兄早谋高就,有所不知,馆舍如今全然不是过去的馆舍,无使银钱者不得内,许多穷苦子弟已被遣散,另寻他路。”
他这一盆雪兜头而下,公孙誊醒神不少,稷下学宫也是由此开始没落,成为权贵的榻脚。
“我家中本就不喜我读书钻营,此番断了念想,再不敢作大梦了。”刘从话音未毕,已是泣不成声。
公孙誊站直身体,无奈叹了口气,在身上抠抠搜搜,把所有的银钱塞给他:“你且从长计议,先入得馆舍,好生读书,再寻个营生,且读且谋,好过就此作土。”
这些银钱说多不多,说少也真是不能少,刘从两手捧着连连摆头:“这如何使得?父母恩银尚不能要,这使不得……”
公孙誊狂笑:“这如何使不得,银钱于我如浮云,此番去后自有来头,于你却是救命稻草,你且取去,纵然你我天资迥异,但正因才平,你才更要钻研,愚人不可自愚,你审时度势,也该收我这捧浮云!”
他在馆舍时早已把同辈中人贬得无地自容,忌恨者有之,敬崇者亦有之,刘从听后也不生气,反而潸然泪下,扶着他道:“愚人不可自愚,公孙兄说得好,自此家去,纵然混得一口饭食,但我心有不甘,恐含恨而终啊!”
公孙誊挠挠肩膀,揉了揉他的头,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既如此,速去,速去!”
眼泪被寒风吹得扎脸,刘从嘶声喊道:“公孙兄,若有来日,此恩刘从必当报之!”
“哈哈哈,速去,速去——”
刘从把救命钱收入囊中,对着公孙誊徐徐远去的背影,拱手躬身而拜。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元好问《雁丘词》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罗隐《自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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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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