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无星无月的冥天被大片乌云遮蔽,浓稠的黑咽下稀薄的暗,吐出寂静的死。
先生说今夜风停云定,大雨将至。
屠兴伸出手,双目在暗夜中泯灭,他攥指成拳,在本能中感受自己的生。
他们没有火把,只有身下的战马,远处的火光,背上的尸体,手里的长矛,和满腔的孤勇。
“嚓!”
扬鞭声在半空炸响,屠兴一夹马腹率先冲出,马蹄声在如出一辙的镇静中有了某种杂沓的秩序感。
凉风与热血刮面而过,有人轻快地吐了口气,所有在城墙中苟安以至麻木的心剧烈鼓噪起来。
在生中窥探死,在死中寻求生,人是在那些无法挽回的瞬间得到自己的。
屠兴举起手中长矛,想起父亲在磨刀时望向挣扎惊恐的猪,那目光中的冷漠与怜悯。
“这些畜生啊,只有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挥动长矛,一马当先挑翻了赵军的火盆。
“敌袭!有敌袭!!啊!”
“杀啊!!!”
“杀!!”
每个人都把嗓子喊得震天,守营的赵兵连日来一次夜袭也没见过,有些早找了灯下黑眯觉去了。
泼天的杀意攻其不备,提枪而来的赵兵摸不准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能看到一个个跨过黑幕杀将而来的身影,在乍明的火光下都长着同一张脸。
他们将背上的尸体扒下来,反手砸向扑上来的步兵,在敌人倒地的须臾封喉见血。
先生再三强调不可恋战,突围才是此行目的。
屠兴且战且冲,身后传来大批的马蹄声,余光里赵王披甲赶来。
赵王宿在北门的营帐,在不到一刻的时间领兵赶来,可见确实是枕戈待旦不曾松懈。
等赵王的援兵赶到,他们就再无突围的可能。
屠兴再顾不得面前杀也不完的步兵,挥舞着长矛大开大合地冲出圈去。
另几个同袍看清他的意图,纷纷纵马来助,替他扫荡两边意图砍倒马匹的刀剑。
“别回头!”
“走啊!!!”
屠兴不敢回头,每个人的嗓子都劈得听不出原样,身后是数不清的亡魂与杀意,他将长矛猛地钉入骑马冲来的赵将胸中,顶着对方冲出最后一道屏障。
“谁敢——阻我啊啊啊啊啊!!”
赵将怒目圆睁,死死攥住裂心的长矛,身下战马被顶出几步,踉跄着错步斜开。
屠兴深知不可与将死之物角力,轻飘飘地一推手,松开矛柄,那赵将便再也支撑不住摔下马去。
再往后就没有照明了,他头皮一紧,在弓弦的绷声中猛拽缰绳往另一个方向错开一步,箭矢擦落在地,犹有余响。
他抬头望去,隔着混战的人马和明暗交错的大片空旷,与赵王孚对上视线。
赵王放下弓,身边擦过许多追赶而去的人马,个个膘肥体壮,而赵孚心知肚明,追不上了。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他也曾身陷绝境,被逼至此。
这样的人,非命运不可杀。
果然,屠兴在追兵席卷前扬唇一笑,往前一踏,没入潮水般无边的黑暗之中。
“驾!”
他什么也看不到,弓背伏身,几乎与马脖子贴在一起,闻到一点久违的草木气息。
他记得先生说的话,自西南破口,直奔十五里长直之地,拐入左驰道。
第一道关隘已破,靠的不是他屠兴,而是所有葬身敌营的战士。
可他还是赢了,只要他赢到底,北屈军民就能一起赢。
屠兴非但不难过,还觉得很痛快。他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仿佛他生下来,蝇营狗苟地忍受那些琐碎的生平,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爹说他天生缺心少肺,六亲缘浅,是个建功立业的好苗子。
从小爱粘着他的小弟夭折时,他没掉一滴眼泪,他娘撒手后,他也不见悲容,最后他亲手埋了他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把家里的铺面一卖,清清净净地参军去了。
他爹平生最爱把士人挂在嘴边,可惜他没那个天分,玩心又重,城里也找不到几个像模像样的先生。
“这些士人动动嘴皮,就有金银送来,一下笔,就比千军更凶,若能做个读书的,就不必参军了。”他爹说这话时,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遗憾,手下的刀一点不慢,很快剔出一张张猪皮来。
“要自己动手杀的,命最贱。”
他没说是被杀的,还是杀人的。或许也没什么差别。
他爹是个屠户,生意好的时候一周杀三次猪。
清晨时猪和人都还没醒,他爹就把挑好的猪拽出圈来,在越发猛烈的哼唧声中手起刀落,端过早就备好的铜盆接住猪脖子里漏下的血,等接了满满一盆,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他爹就拿出陶碗在盆里一舀,捻起盐碎扔到碗里,一边在围腰上擦手,一边将碗里温热的猪血灌肚。
一碗生血下去,这一天就算是开始了,屠兴捧过碗,嗅了嗅碗里的腥味,又看了眼石板上被开膛破肚的猪,明白了死的形状和味道。
他爹与城中人不大像,他娘是个哑巴,屠兴爱笑,却没怎么在他们脸上看到过笑影。
爹与娘之间隔了一条深河,屠兴长大后,这条深河也没被填上。
一直到他娘回光返照时,屠兴才知道他娘原来不是哑巴。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娘的声音,也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也没能听懂他娘在说什么,那口型圆而小,声调也缠缠绕绕,言有尽而意无穷似的,给人一种还有话要说的错觉,但确实没有下一句了。
与身边所有人的话音都不一样,屠兴只听了一遍,却要记一辈子。
他爹神情平静地听完她的话,握了握她的手,说:“走吧,忘了吧。”
于是屠兴看见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漾开水纹,竟是个苦苦的笑。
她的目光游移到他呆滞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她就熄灭了目光,相去甚远了。
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那目光中的含义。
后来他去参军,才发现他爹参过军,行伍之间的痕迹一旦扎根,便会在余生不时显形。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没问他爹,娘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莫名的,他就是不想问。
他对这个女人陌生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他心比天大,那一刻却齿关打颤,冻得手脚冰凉。
戍文先生进城时,他一眼就在人潮里捉住他。
弱不禁风,气定神闲,一人可挡千军,那就是他爹说的士人模样。
在某个退敌后的夜晚,他知晓先生在值守,赶上城头,先生已靠坐在墙边,抱着草人的撑棍倦下了。
屠兴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想要帮他立起撑棍,好让他睡得踏实些。
不料在他的梦呓中听到陌生而熟悉的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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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他瘫倒在地,又一个黎明从天边姗姗来迟。
战马在半途累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昨日抵达上饶,上饶城中将领面面相觑,将求援的消息四面递出,便再无后续。
屠兴坐不住,他揣了干粮和水继续上路,昼夜不停,上饶无兵,他就去龙门求。
赵军被他们夜袭,这两日必定大肆攻城,若是北屈被攻下,那他的奔走有何意义?
他拔出木塞,把水浇在头脸上,正准备撑地爬起,忽闻地面沙石颤动,他赶紧俯首帖耳,眼前的虫蚁纷纷退走。
屠兴大喜过望,再顾不得水囊饭袋拔腿就往远处奔去。
这动静可不是千百人的队伍能虚张的,起码得要上万人,才能有震天撼地的行军气势。
他形容狼狈,远远看去就像个张牙舞爪的疯子,高喊着“援军来救”冲到大军阵前,很快被拔剑的步兵架住。
“快!北屈被围困多日,我两日前星夜奔驰,终于碰上援……”
屠兴被多日的渴求冲昏了头,忙不迭冲上前来,视线在一束束冰冷的注视中顺杆而上,看清了迎风招展的军旗上,赫然是个“楚”字。
楚军?
他甫一闭上嘴,大军已止住步伐,周遭便静得骇人。
“你是从北屈城来的?”
为首的将领并未说话,他目光一转,高鼻深目、眉眼悒悒的少年越众而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少年身上,将领似有不满,却也未置一词。
屠兴不知楚军为何会在魏土上大肆行军,咬牙应道:“正是。”
那少年居高临下,语气却染了十足的恳求:“我听闻北屈城中,有两位高士一同守城,其中……其中可有名唤越离的?”
“不曾,”屠兴一开口就后悔了,见他这般模样,应是冲着这人去的,他找补道:“兴许你说的这位也在城中,只是我不知姓名。”
那将领从鼻中哼出一声,严厉的目光瞪着屠兴,话却不是对他说的,“这下好了,小公子,大军陪你胡闹一趟!简直荒唐!”
屈彦不好再劝,只能和稀泥道:“孟将军息怒,事已至此,不好再乱军心。”
楚燎面色黯淡,很快又想起什么,再问:“那两位高士都是何姓名?”
屠兴别无他法,老老实实道:“一个名唤鲁大,一个名唤戍文。”
“戍文……”楚燎捏紧缰绳,手汗不止:“那戍文是何模样?可是这么高,生得斯文好看,总是笑眼看人?”
他的比划未完,屠兴便笑起来,很高兴地附和道:“正是!正是!戍文先生就是这么个模样,见过先生的都不会忘,先生讲话时手还会在地图上来去游走,连那指上的小痣都斯文得恰到好处!”
楚燎松开攥得太紧的缰绳,层云翻涌,好容易从缝隙里洒下点金光。
他使劲阖上僵硬的眼皮,再睁开眼,荒寂的眸中才映入路边新绿。
“来人,给他一匹马!”
“即刻轻装简行,分出一队人马与魏军回合!”
孟将军一路怨声载道,楚燎也不曾说过什么,他还以为这位小公子不过是个仰仗楚覃的软柿子罢了。
此刻他见楚燎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诧异不已,又有些气闷。
楚燎很快转过头来,对他道:“孟将军后来压上,我王兄既然将帅印交付于你,想必孟将军不会令我失望。”
这话与趾高气昂离得不远,屈彦忙对他打手势,楚燎看也不看道:“此番行军,一为解魏王的燃眉之急,巩固楚魏联盟,二为来日大楚霸主中原打下名声,我这点私心不过是添头,王兄的用意,孟将军现在明白了吗?”
言下之意,若是坏了事,你就提头去见楚覃吧。
孟崇哑口无言,喏喏应了。
屈彦讪讪收起手,楚燎朝他颔首,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屈彦随我打头阵。”
他目视前方,把主心骨钉在脊背上,终于在心急如焚中感到了一丝踏实。
“众将士听令!”
“随我向北屈——”
楚燎高举手臂,风从他的指缝穿行而过。
他凛目一挥,向前斩去:“进发!”
该说不说真有点想你了小火同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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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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