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门前堆了几车砂石袋,鲁大靠坐在阴影处,手里搓着一根狗尾巴草,楚旗在他头顶上随风轻晃。
“哎,刚才先生还在这儿,跑哪去了……”
鲁大听声趴在砂石袋上用力挥了挥手,越离谢过带路的魏兵,加紧脚步过去,见他踞腿而坐,也跟着盘腿坐下。
许是白日一场暴雨,夜间星月不出,黑云滚滚。
“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还得到处打听,再得那位小公子的首肯,方能等来贵驾。”
越离如何听不出他话中酸讽,拨弄着碎发偏头看他,“你当真不恼我欺瞒?”
鲁大抱着手闭着眼,免得一抬头就是那方楚旗,哼了一声:“恼有何用?恼你你就跟我走?”
“果然,”越离学着他仰靠在石袋上,“你要走了,要去哪儿?”
“我本飘零客,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
头顶的天空黑黢黢的,越离眨了眨眼,是啊,天地之大,遍地枕席。
可他还是放不下楚国,舍不得楚燎。
在所有的牵绊湮灭前,他无法独善其身。
鲁大未必不明白,楚旗招展而来的那刻,越离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动容。
“楚军中都传开了,”鲁大见他沉沉不语,揪起他参差不一的发尾挠他脖颈,“那小公子是为你而来,越先生,你好大的阵仗啊。”
越离笑起来,拍掉他作乱的手,“楚魏联盟摆在明面上,我不过是个添头,这传言听听也就罢了。”
“他是你的学生?”
“嗯……我家公子原是来魏国为质的质子,我随侍而来,后来楚魏联盟,阴差阳错也就留下来了。我与他相依为命,既是师生,亦为兄弟。”
鲁大惊异道:“怪不得你一口魏音说得实在,连魏人也分不清你是楚是魏。”
说完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想着以后去找你喝酒,可惜了,今朝一别,来日无期矣。”
越离默然片刻,轻声问:“人生在世,何来无期之言?”
鲁大道:“我曾许诺故人,此生绝不入楚。”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阴影处平地生凉,越离偏头打了个喷嚏,揉红了鼻头,瓮声瓮气道:“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待来日我得了空闲,便去找你讨酒喝。”
手中的狗尾巴草被绕了一个又一个结,鲁大笑了一声,“好啊,我酿好的酒一个个都没福分,你不可食言,白白浪费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白话着,不知时辰几何。
鲁大靠得腰酸背痛了,捶腿怨声道:“好容易有个道友,又要自己赶路了,不瞒你说,我这人话多,平生最不耐寂寞。”
越离深有所感,往往他一句未完,鲁大已经另起话头了。
“山一程水一程,总有际遇在前头。”
鲁大手撑在他肩头扶起身来,“你真的不像楚人,罢了,我也不知楚人究竟是何模样,诶?怎么还有人偷听?”
越离被他压得肩头一偏,闻言扭身望去,屈彦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二位先生莫要误会,我不过巡营路过,听到此处有声,这才过来瞧上一瞧。”
“哼,怕我拐走你们先生不成?楚人果真小气!”
屈彦眉尖一挑,越离哭笑不得爬起身来,在光影里现了真身。
屈彦不动声色将他纳入眼底,令楚燎要死要活的人就在眼前,他有些好奇,亦有些不满。
他对越离来说算小辈,越离仍客气唤道:“惊动将军了,将军莫怪。”
“叨扰二位了。”屈彦撤步回身,识趣地先行一步。
“行了,我走了,不知一会儿会不会又有个将军来盯梢。”鲁大斜眼看他,“你自当保重,可明白?”
越离长揖道:“望君珍重。”
鲁大会心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大步离去了。
这是楚营,若不是来寻越离,他一步也不会靠近。
越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怅然若失地垂头转身,朝楚燎的营帐返去。
“先生不会丢下公子,要随那位离开吧?”
屈彦从一旁营帐后现身,他与楚燎年岁相当,周身气质更为冷冽。
越离稍一思忖,负手道:“是又如何,你当如何?”
屈彦见他毫不避讳地承认,面上的肃然微微皲裂,不由跨近两步,手扶在佩剑上,咬牙切齿:“你!你可知公子为了来寻你,险些把命都搭上了!你竟然……竟然敢……”
楚燎在他的记忆中,总是那么势在必得,骄矜不可一世,一别经年,那个楚燎竟然滚了一身尘灰,苦苦求索。
分明粗绳都勒进肉里浸满了血,他还是要作困兽之斗,撞得满头满身是伤,求得遍体鳞伤。
分明只要听他亲王兄的话,回到楚国,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子。
向来圆满的玉盘非说自己缺了一角,挣来挣去,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还不领情?!
他猛然抽剑抵在越离胸前,怒气连天:“你敢如此辱他,你个混账!”
越离打小被骂“混账”,越无烽死后许多年不曾听过,乍一相逢还有几分顺耳。
他没错过屈彦话音里的不平,心头一跳,迟迟疑疑地问:“……险些搭上命?这是何意?”
屈彦冷笑一声,收剑入鞘撞出满眼火星,“你既为随侍,公子在魏国染上寒毒,邪火攻心,已是你失责,又因你之故中箭在身,大王执意要带他离开,可他冥顽不灵,身上无一处不伤,现在还得了头疾,每日都需服药静心。”
他每说一句,越离便心惊一分。
屈彦踱步上前,提起越离的衣襟几乎要与他贴面,用两人之间的耳语声道:“你若敢仗着自己在世鸣身边有一席之地,就欺他心软,看他不起,我必手刃尔!”
越离踉跄稳住身形,他已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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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燎半梦半醒间,汗湿的贴身衣物被寸寸揭开,他猝然回神,狠狠攥住了那只手。
越离顾不得手骨几乎要被捏碎,目光逡巡在他的肋下与腹前,块垒之间的热汗在烛光下闪着光泽,滑过那些尚在愈合的狰狞瘢痕。
他知晓楚燎天生神力,来日必定是沙场上风头无两的战将,谁知他将这份神勇用在自己身上,也是世间难寻的狠绝。
而他竟然想不到,是何种兵器才能铰出这一道道血肉的模糊……
“阿兄!”
楚燎恍惚了一会儿,方从没完没了的大风雪里脱身,卸了握力捧起他的手腕,已然见青。
“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越离打断他,抽回自己的手,分不清是何处隐隐作痛。
那些丑陋的伤痕陈列在他面前,楚燎慌了手脚和衣盖上,往后缩了两步,扭身系好衣带。
楚燎身上除了闷出来的汗渍气息,还有一股半酸不苦的味道,他常年用药,一嗅便知。
屈彦所言不差。
他换了问法,换了他无意中更关心的那个,“这些伤,可是因我而起?”
楚燎的动作一滞,之前他已问过,此番再问,显然无关他人。
“世鸣,你这些伤,”越离爬过两步,要去扳他半明半暗的身影,“是不是……”
“不是,”楚燎回过身来,两人险些撞在一处,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梦中人,及时扶住越离滑下的手臂,将他扶在一边,跪坐向他:“阿兄多虑了,这些伤不过是我对王兄的苦肉计。”
他背后的箭伤愈合成一颗红点,钉在后心,他神色平静,条分缕析道:“十万楚军压在魏国边境已成事实,无论如何都要落人口舌,你曾说过,小得以谋大得以德,时值魏国内乱,我楚若趁乱落井下石,授人以柄,来日入主中原必定困难重重,不如趁此机会巩固联盟,一展我强楚之风,今后借道魏国也有了底气,行了方便……何况先生之名已震天下,若能得名士相助,我也不算空手而归。”
越离混沌的思绪渐归宁静,楚燎之言半点挑不出错,确乎如此。
可他现在不想和楚燎纵谈天下大势,这些道理说与楚覃,楚覃怎会辨不清其中要道,还要他撕皮裂骨地上一出苦肉计?
这矫饰之外的玄机,才是他想明白的。
楚燎见他沉沉不语,心中一慌,面上好容易维持住不动如山,视线划落在他由青转紫的手腕上,惶恐道:“阿兄,你信我,我已经改了,我……我不会再像……那般孟浪,我知错了,不会再犯……”
但求来日方长,其余的,他不敢奢望了。
楚燎耷拉着脑袋,嘴中来回念叨着改与错,一遍遍否定着那个斩钉截铁、说绝不放下的自己……越离抬手捂住双眼,在他的纷乱中湿了掌心。
他说那些重话的本意绝不是想令楚燎沦落至此,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时的气急败坏是何因果。
罢了,我既还在他身边,怎能置之不理?
越离膝行过去,捧起他的脸,楚燎转开眼珠,喉中一梗卡了壳,听他叹息道:“世鸣,看着我。”
楚燎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这才发觉他的睫羽水凝成一簇又一簇,眸中盈满了温润。
这人惯会柔情似水地铁石心肠,楚燎想,但只要他还肯为我落泪,总还是在意我的。
楚燎把脸轻蹭在他掌心,哑声哄道:“回来吧,阿兄,我会改的……”
他没觉出自己言辞间的漏洞,越离看着他欲扬又抑的唇角,像极了他偷拿姬承给自己的出宫信物,好不让自己与姬承同道而行的得逞……
越离忍俊不禁,不是含蓄而得体的笑,而是拜他所赐的开怀,仿佛他做了什么傻事,逗得他忍无可忍……笑花了楚燎的眼。
他很久……没对自己这么笑过了。
楚燎眼眶发热,也跟着他傻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越离笑叹着拥他入怀,一如既往,把颈窝让给他埋泪,一下一下地抚在他委屈抽噎的背上。
“好,我知道了。”
“我们一起回楚国吧。”
楚小宝:哥!我不当同性恋啦!噫!我好了!
越老师:已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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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回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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