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中本就闷热得紧,出城后竟有浓云密布。
风云荡起,夏时长天阴晴不定,马夫心中焦急,祈祷着可别下雨,否则山路不知有多难行。
越离围着半个郢都绕了大半圈,在日暮之时赶到了王陵。
虽说是王陵,但只是在周边砌起块垒将一片浩荡山头圈出。为防有盗贼侵入,派了些闲人值守。
楚燎早已将值守之人换了个遍,越离下车后与马夫步行百来歩,行至山腰,见一方寒酸小院糊起一边篱笆,有一人俯背弯腰在另一边打地基。
越离气喘吁吁地唤了一声,“屠兴!”
屠兴本来脑中空空地行动着,一听这声喊,立马折过身去,“先生!”
他堆了满腹的委屈要说,见越离累得面红耳赤,先按下不表,将两人迎入小院寻来茶碗。
“家中只我一人,公子现在每日都去山后游湖,估摸着一会儿太阳落山就回来了。”
越离应了一声,坐在矮凳上环视周边。
马夫自知他不便在场,问屠兴要了水和吃食,屠兴将他安置在自己房中,奔出招呼越离。
这院中不过三间木屋,没有一间有他府上的寻常房屋来得宽敞,其中还有一间被水汽浸湿了房梁,光看着就能嗅出刺鼻的腐气。
他道谢接过茶碗,口中泛起苦涩的粗茶味。
“你们……都受苦了。”他摸了摸屠兴瞪圆眼睛的脑袋。
屠兴得他心疼,傻笑两声,又正色起来。
“这些倒没什么,先生,幸好你来得早,再来晚些,我当真要派人寻你了。”
他想起楚燎的疯状,心有余悸。
越离显然也将此事放在心上,忙不迭问:“可是世鸣顽疾又犯,他可有按时服药,还是不见好?”
“刚来的那两日,公子终日昏睡,倒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屠兴后背发凉,回忆道:“后来他能下床走动了,突然吩咐我入夜便将他捆起来,还特别嘱咐要捆紧了,他那神情……”
屠兴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形容,憋得满地乱窜,盯着滚滚而来的黑云一拍脑袋,“对,他那神情,就像是换了个人!”
白日里是衣衫齐整的人皮公子,夜间被捆在屋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屠兴被那双恨极了的猩红眼眸撕咬过一回……山中本就多精怪,他又听山前守陵的老人说了好些深山夜怪,两厢恐吓之下,万军丛中尚能破口而出的前锋大将没了辙,只能拽住越离的衣袖求救——
“先生!公子他被鬼怪附身,夜里会吃人!”
一声闷雷炸在天边,与此同时,院门处响起熟悉的声音。
“阿兄。”
屠兴见鬼似的扭头过去,楚燎凉凉的眼神刮过他,落在愣怔的越离身上。
“正好,我钓了两条鱼回来,晚上给阿兄做鱼羹。”
楚燎神色自如,既没有乍见越离坐在院中的惊讶,也没有被拆穿的恼怒。
他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那般回到家中,自得其乐地拎着竹篓,往搭在院门边的“厨房”走去,与他们闲话家常。
“阿兄可是担心我的身子,我没事,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别听屠兴妖言惑众,他每日被我使唤,早就想跟你告状了。”
他甚至打了一盆水,蹲在盆边刮起鱼鳞,熟练得令人咂舌。
“我好像还没给阿兄做过饭。养伤时哪里也去不得,待在屋中闲来无事,山下的木家嫂嫂教了我几回,我得了趣,自己试了试,味道还不错,”他抬刀指了指屠兴,温婉道:“不信你问屠兴。”
屠兴:“……”
“世鸣……”
越离拢起眉头,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但楚燎谈笑自如,话语间也没什么可寻的错处。
楚燎两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擎鱼一手握刀,抬头看了看天色。
“要下雨了,夏日山中更是多雨,屠兴,去把晾在后头的被褥收了。”
屠兴哪敢不从,悻悻跑开了。
“阿兄能待到几时?”他剖开鱼腹,取出其中脏器。
越离半点不错眼地盯着他,“府中耳目繁多,我明日午时便得回去。”
他双手微滞,体贴道:“我在此地躲清闲,难为阿兄为我劳心劳力,今后……”
他忆起自己前前后后不知许诺了多少“今后”,调转话头:“今晚阿兄可得多吃两口,舟车劳顿,也让我聊表心意。”
越离看着楚燎这般善解人意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来时路上,他的心绪密密麻麻,既想质问他为何以玉碎周全,又想问他殿上的孟浪之举可有半分真心,还想问他在回楚的营中说的那些话……可都是他的真心话?
他们之间除了王图霸业,还有些缠绕不清的心结要解开。
他在楚燎的泣血中过了自己那一关,因此,他不想再装聋作哑地令楚燎难过。
越离在楚燎一刻不停地忙碌中沉吟,听他絮絮地诉说着自己连日来的身体状况。
总之就是吃得饱睡得香一蹦能比三尺高,简直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养伤奇才。
“那心里的伤呢?”
楚燎面色微沉,很快恢复如初,“人只要活着,没什么不能好的。”
“你还怨太后和大王吗?”
他摇摇头,目光深情地看着砧板上被打理过的鲜嫩鱼肉,“母后她历经丧夫之痛,亲子之仇,已是独木难支,我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怎抵她日夜漫长之苦?”
“王兄,”他话音稍顿,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年幼时便知亏欠他许多,此番还他,我心头也痛快不少。”
越离攥着茶碗五味杂陈,浸凉的雨丝飘在他脸上,令他萌生退意。
他想起那枚带血的玉璜。
“那我呢?你可怨我?”
楚燎的指尖被刀锋割开一道细口,额角的疤痕寸寸皲裂。
他也不知究竟费了多大力气,才压下心底那个哭求不放的声音。
欲壑难填,他葬下一整个自己,才换来须臾虚假的平静。
他如何能不怨?
越离终于等来他不偏不倚、眉目深深的正眼相待。
过去那个色厉内荏的小公子呢?
面前这个浓眉厉目伏腰隆背的少年,是在他身边一点点长成这副模样的。
而他总能在楚燎的目光中咂摸出一别经年的酸楚,似是在他相依为命的记忆中,又有一段不为他所知的风雪,楚燎自己熬了过来。
不讲道理的,他无法不对“面目全非”的楚燎生出愧疚。
然而,楚燎垂目一笑,荡开那些没完没了的前尘,本本分分道:“阿兄言重了,是我时运不济,冤有头债有主,怎怨得上阿兄?”
越离不想与他舞些言辞花招,正欲开门见山,听得他释然一叹,娓娓道:“以前我少不经事,仗着身份和阿兄心软也没个收敛,要这要那,全然看不清自己,这才误认了那些忐忑心迹,令阿兄头疼不已。”
“利剑剖心的那瞬间,我听到阿兄失声唤我,刹那悟出……原来我想要的不过是能像以前一样,待在你身边,做个不知世事的纨绔罢了。”
他自嘲一笑,四平八稳地劝解越离:“如此简单的念头,却弄得如此复杂,阿兄可别再为我的无心之失费心,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你我之间不该因此横生罅隙,在我心中,阿兄比任何人都重要。”
越离:“……”
想来他八面玲珑巧舌如簧,也被楚燎这番话绕得云里雾里,好像什么都说了,好像什么都没说。
楚燎在油溅声中掺水盖锅,鱼香味不时飘逸而出。
等话头在院中滴答了一圈回来,已失了追击的先机。
落雨如瀑。
他被风雨刮碎的话音坠到楚燎耳边,只剩下一个“好”。
//
用完膳后,越离与他们说了些朝中之事,明日他回途去萧济府上打一趟,再过不久,便会有人按捺不住前来拉拢楚燎。
“不过,”越离没忘记屠兴说的话,“大王察觉出你身体有异,会暗送大巫前来为你驱鬼,届时我若能前来,定会赶到。”
屠兴抚着胸口得见光明,大大地松了口气。
楚燎失笑:“阿兄不必为我来回奔波,又不是三岁小儿。”
欲裂的双瞳犹在眼前,越离喝了口茶压惊,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并非寻常唱祝,局势也没到离不了人的地步,放心吧。”
楚燎收敛笑意,也不再劝。
三人闲话片刻,屠兴扫了眼楚燎震动的神色,抓住越离的衣袖紧张起来。
楚燎瞪了大惊小怪的屠兴一眼,起身拽着他告辞:“时候不早了,阿兄早些歇息。”
“先生……”屠兴老大不高兴地在楚燎的威压下叹气道:“早些歇息。”
越离自然看穿了他们的眉来眼去,不动声色道:“好,你们也早些歇下,今夜暴雨森森,你们当心别着凉了。”
他们两个又乖了几句,楚燎提着人匆匆退出门去。
屠兴丧眉耷眼地跟在他身后,风吹雨斜,他们顺着檐下走去,半边身子没能保住。
“我进去后,你把门锁好,不准对阿兄多言,”他掌心是一把厚重铁锁,“阿兄在郢中被诸事叨扰,我若再令他分心,出了差错,你我都于心不忍,是也不是?”
屠兴只知他入夜后与白日判若两人,不知他为何要防犯人似的防着自己……
“好吧……”
楚燎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我很快就会恢复如常,别害怕。”
这哪是说不怕就能不怕的,屠兴想起他入夜后的嗜血模样,倒真有几分怕他不知轻重伤了先生。
于是目送楚燎进屋后,他回头瞥了眼越离那间的如豆灯火,连忙将门窗紧闭锁好闩住,活像是防米仓里的老鼠。
越离仍旧坐在桌边,惦记着屠兴说的话,等了许久,险些撑着额角睡过去。
唰唰雨声不绝于耳,屋中没有更漏,也看不清天色。
他估摸着时辰推开门,雨腥挟着寒意扑面而来,院中空地被暴雨砸出茫茫白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完了,他看着如出一辙的两间房门,才想起自己没问楚燎住在哪间。
自己的屋中布置还算齐全,平日里楚燎应是宿在那间。
越离被自己的粗心惹得无语凝噎,夜已深了,除了不歇的雨,看上去倒是一派升平。
他鞋面和衣摆都沾了雨意,心有不甘,也不好扰人清梦,只得徒劳而归。
回到屋中打理片刻,他吹灭烛火,脱靴侧躺在床。
轰隆雷声从天边赶至,天崩地裂地擂个不停。
楚燎小时候最怕打雷,只要听到点风吹草动,便自觉抱了枕被挪到他身边。
开始时还有几分不甘示弱的羞恼,后面便理直气壮地鸠占鹊巢,越离不问,他也不会再心虚地开口掩饰了。
“以前是我少不经事……这才误认了那些忐忑心迹。”
果然是误认吗?
越离一时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轰——”
又一声暴烈巨响,借着啸啸雨声,掩去了其他响动。
电闪雷鸣间,房门被轻车熟路地推开,越离毫无所觉,侧身向内,没看到白光中现形的黑影。
困意顾不得凶猛雷声,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末了,挤出几缕解脱般的呓语。
“罢了……”
“怎样都好……”
“除了他,也没有想过别人了。”
他在习以为常的风雨中睡去。
那湿漉漉的黑影曳地而来,凑至席边,拢在他的薄被上,沉寂着。
黑影收回渴求已久的手,颓然坐在地上,背靠床沿。
漫长无边的黑夜里,他才是这具躯体的主人。但那人实在可恶,每夜都命那大傻子把他紧紧捆住,不准他胡来,也不准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这么醒着,还不如死了。
他是楚燎,他也是楚燎,可他们又是不同的。
那人比他沉稳有度,比他进退得宜,比他巧言令色……谁会想要一个任性妄为的累赘?
就连先生也与他相谈甚欢,不是吗?
谁也不知道,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不得天光。
唇角被咬破,他在锈味里尝到深深的厌弃。
他不该存在的。
“世鸣……”
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慢半拍地回过身。
半梦半醒的越离以为还在楚院,轻车熟路掸去他下颌上结成串的泪珠,拍了拍自己身边,“怕就快上来,别着凉了。”
楚燎从没顶的委屈里探出头,没轻没重地撕去湿透的外衫,翻身侧躺上去。
这张床越离睡着还算宽敞,再加一堵人墙就有些勉强了。他只好往墙边缩了缩,给楚燎腾出位置。
楚燎屈膝枕臂,一只手没着没落地拢在越离发间。
“你怎么才来?”楚燎嗅到他身上的松木气息,被遗弃的恐惧和绝望再也无处安放,决堤喷涌而出。
他啜泣着质问:“越离……我好想你,我把你想了一遍又一遍,天也不亮,你也不来,越离,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越离在熟悉的语气里微微睁眼,伸手绕到他身后顺了顺他的后心,然后把掌心贴在他冰凉的后颈皮上,困倦地哑声道:“公子,不跟我置气了?”
楚燎没想到他还恶人先告状,把脸贴得更近,“我讨你欢心都来不及,何时跟你置气过?”
白日里楚燎处处兄友弟恭师生相敬,这样的言语半分都未有过。
就算是以前,也不曾如此直白。
越离撩开眼皮,在黑暗中与他呼吸相闻。
“世鸣?”
他已习惯在夜中视物,在黑白相间的雨夜中将越离的懵懂神情看得五六分真切。
楚燎喉头微动,“嗯”了一声。
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那寸许的隔阂,非生即死地倾身盖过,连同聒噪非议的天地一同隔绝在外,只一心一意辗转着他的春/光。
越离的困意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他片刻不得喘息,颈间凸起的肉疤被摩挲至发烫,一只手被扣在颊边,一只手聊胜于无地在床外扑腾着。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越离一边被他无师自通的搅缠浸得昏昏沉沉,一边在他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心急如焚。
好容易歪出半边脸,他连忙惊叫道:“世鸣!让我看看你!”
楚燎被他惊惶的语气吓住,铁钳似的臂膀松开,越离踩着一只靴子单腿蹦开,摸出火石点燃灯烛一气呵成。
他顾不上面红耳赤,一只腿跪在床上挨过身去,神情紧张地打量着楚燎映着火光的瞳孔。
楚燎满心满眼只有他肩上落发唇眸莹润的情态,不敢惊扰地轻声问他:“怎么了?可有不妥?”
声音因紧绷而走了调,令人啼笑皆非。
越离没空笑他,没照见他的裂瞳,一颗心总算落进肚中。
“无事,是我大惊小怪了。”
楚燎痴痴地仰目看他,扶在他腰侧偏头追去,被他端着烛台躲开。
提心吊胆的事并未发生,越离后知后觉抿了抿唇,恨不能倒头就睡。
仁义礼智信和礼义廉耻不间歇地围着他打转。
楚燎观他神色戚戚,苦笑一声,“我夜深来此逼你就范,错全在我一人,越离,你别怕。”
越离先是一愣,然后气急。
他抓住楚燎欲离去的手腕,疾言厉色:“我若有半分不愿,何苦前前后后纠结试探于你?你那般搪塞我,我还以为你当真放下,也打算陪着你不作数了。”
乍见楚燎时,他闷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可楚燎光风霁月得令人发指,左一句了悟右一句错认,倒将他满腹心事衬得不合时宜。
现在他话匣一开,忍无可忍地旧事重提,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口口声声此情难弃,但你殿上之举可有将我放在心上?我教你谋生要你惜命,纵然我漏职失责,也不曾剖心亡命,到头来你弃我于不顾,满心决绝之时,你可有念过我的半分好?”
他气得话音撕裂,楚燎的血在他的白衣上染出深沉艳色,他既要人前做人,又要梦中破魇,还要惊忧着楚燎的状况。
他忙得分身乏术,甘之如饴。
他想,无论楚燎要面对一个怎样的归途,他都愿意尽力护上几分。
难道他想要的只是一句“错在他身”?
楚燎被他的眼泪砸得心中闷痛,又被他一席话骂得喜不自胜,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吊着,只好先捡了要紧的解释。
“殿上之举确实是下下策,但我心中有数,不会做过,”他的道理低声下气起来:“我若是告知于你,你必定要为我另觅他路,可这是最快最有用的苦肉计,只稍稍苦我一人,我们都能谋些余地……对不住,吓着你了,我下次不敢了。”
他惯会撒娇弄痴,深谙越离嘴软心也软的性子,又找补了几句,试探着伸出手替他拭泪。
越离瞪着他,未曾躲开。
原来这人不摆师长的架子,竟是这般模样……
楚燎来时有多绝望,现下就有多欢喜。
四面漏风的心口塞满了温软的棉絮,胀得他眼眶发酸。
“至于我的心意,白日里说的都不作数……我心系于你何止一朝一夕,岂能被一言蔽之?”
越离垂目似闭,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本只想警告楚燎下不为例,谁知还动了真气……
“别生气了,好不好?”
楚燎得寸进尺吻上他的泪痕,觉出他的不自在,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烛台,灭了光亮放在床头。
黑暗中,他绷紧的脊背在楚燎的安抚下渐渐放松。
楚燎如愿以偿地抱了满怀,离宫后第一次在破晓前神思属定,恬然睡去。
突破三十万大关!!!等我回头看看这个剧情对不对劲。。。。[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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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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