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兴送完人回来,蹲在楚燎身边与他一起收拾碎裂的门板,那把铁锁完完整整地摔在一边。
“先生离去时似是不大高兴,我还是头一次见先生那模样,你与先生吵架了?”
楚燎面色冷淡地将大块木板扔到板车上,“没有,我与他能吵什么。”
屠兴想想也是,叽里咕噜地推着板车走了。
楚燎摩挲着指尖被划破的刀口,蹲在没有了门的房屋前,不敢细想昨夜发生了什么。
晨起他一睁眼,身上不仅没多出伤口,反而暖和熨帖得不似人间。
他勉强保持镇静,凝目于怀中人。
不知看了多久,他几乎是狼狈地滚下床去,胡乱把满地的破衣烂衫抱在臂弯,套了靴子就往外逃。
定是这浑小子没关住,夜里趁人之危来了!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等越离整好仪容出来,他已面色如常煮好了早膳。
用膳时话里话外都在为昨夜的无心之失找补,那只是夜黑风高一时糊涂,希冀他不要为此动气。
越离狠狠动了气,险些把筷子扔他脸上。
他平静安详地生受了。
越离气得更狠,当即提脚就走,不再管他要死还是要活。
楚燎又深又重地叹了口气。
他该怎么做……才能和那人回到从前?
他头疼地捂住脑袋,不住责怪自己掉以轻心,令那孟浪之徒跑了出来。
若这具身体只是他一个人的,怎会惹出如此棘手的事端?
他心下发了狠,试着泯灭另一个自己。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楚燎,这个楚燎只能是他,而不是一个只会犯错的废物。
耳边又响起歇斯底里的痛呼,他摁住太阳穴,任眼皮下的眼球突突跳动。
山中的时间流淌得慢极,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他呼出一口浊气,嘴角挂着淡淡讥笑,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昨夜一场暴雨下得山路泥泞,不知阿兄的返途可顺利?
越离扶着车壁跳下马车,马夫找来两块石头垫在轮前。
“嘿咻”一声猛一推车,陷入泥地里的车轮滚出软烂凹地。
“上车吧,先生,这路实在不好走。”
越离再度登上马车,道了句“有劳”。
楚燎一早起来把他气得不轻,句句都明知故犯往他心窝上戳,神情无辜得像是不知昨夜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倒显得他不知进退步步紧逼……
“昨夜……先生可有听到什么动静?”马夫响起混在雷声中的爆响,心有余悸地问他。
越离的满腔怒火被截断,心虚起来:“昨夜雷雨大作,我睡得早,倒没听到什么。”
“这样也好,”马夫把周遭密密麻麻的松林看了个遍,压低声音:“昨夜小人似是听到有什么东西闯入院中,小人幼时便常听老人们说山中住了许多妖魔鬼怪,那暴雨下得也有几分稀奇……”
“传说有些鬼怪会附在人身上,令人昼夜颠倒不分,恍若变了一个人……”
路途漫长,马夫忍不住将记忆中的往事拿出来消遣消遣,唏嘘道:“公子住在这深山之中,虽说年轻力壮,但到底涉世未深,抵不住鬼怪的诱惑,先生别怪小人多嘴,小人是看公子那间院门前什么都没有,按老人们的说法,住在人迹罕至的山中之地,门上最好以朱砂画符,两边再挂上蒲艾,还可将牛骨鹿骨捣碎了洒在门前,这样第二日就能知晓夜间是否有鬼怪造访……”
越离不禁在他的话音里想起屠兴之语,再将楚燎昼间夜后的情状比对起来,心惊得手脚发凉起来。
楚燎为何入夜后要命屠兴将他捆起?他在害怕什么?
自己明知他有顽疾在身,见他判若两人,竟是先疑后怒……
他拂袖而去,楚燎又该如何自处?
路程已赶出过半,再回头只会耽误时辰。
越离两手交握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掐捏着,目光游移道:“如此说来,你可有见过昼夜不同之人?”
马夫乐得有人跟他搭话,闻言来了劲头,鞭着马屁股喝道:“有啊!小人有个远房表亲,不在郢都,住在寅城之野,他家中老三就是这样……不过那算不上昼夜不同,小人去瞧过一次,他坐在自己屋里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怒又叫,一会儿又安安静静啥也不说,得时不时有人去看上一眼,不然就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末了叹息道:“本来好好的一个人,进山打猎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腿上碗大个疤,回来后就成那样了,我看啊,八成是中邪了,被山里的东西魇住了,哎。”
中邪?
越离暗自摇头,楚燎虽神色言辞昼夜里判若两人,但细究之下并无不妥,不过一个更稳重些,一个更跳脱些……所以他并未怀疑过什么,在他看来,那都是楚燎。
具体如何,还有待商榷。
再等等,他很快就能把楚燎接回身边,给他一点时间……
“有劳谏尹大人跑一趟,令尹他一早便外出了。”
越离神色古怪,须臾又恢复如常:“怪我,没有提前提拜帖,那在下便不叨扰了。”
他与萧济府上的管家一团和气地作别,回到车上,往自家府上驶去。
以萧济的身份,需要外出拜访的人还真没几个。
楚燎看着出现在院门外的萧济,和越离的想法如出一辙——令尹大人,真是太心急了。
萧济不知山中气候与郢都竟能大相径庭,连声打了两个喷嚏,在家丁的搀扶下摸进院门。
楚燎状似惊讶,丢掉手中鱼竿在身上揩了揩,手足无措地迎上前。
“令尹大人……怎会来此?”
萧济对他受宠若惊的神情很是赞许,揉着鼻头命家丁把带来的礼盒放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君臣礼:“老臣面见公子,拖到如今才来看望公子,公子莫怪。”
“大人何出此言,”楚燎着急忙慌地扶起他,面有愧色:“我一介罪臣之身,令尹乃我楚朝肱骨,怎敢劳您记挂。”
楚燎左顾右盼了片刻,院中竟无一人可使唤,曾经前呼后拥的得宠公子沦落到这般地步,心中想必比旁人更有一番滋味。
萧济要的就是他这份怅然若失,手一挥命令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给公子倒杯茶来!”
带来的家丁也是个机灵人,忙不迭跑前跑后,在他不熟的院里摸出了茶杯茶壶,给坐在院中石桌前的两人满上。
楚燎垂下眼皮,满脸复杂地啜了口茶。
说是茶水,实则茶是茶水是水,这茶粗得厉害,渣滓沉在底部半点不与水打交道,得使劲才能抿出一点茶味来。
萧济睨了眼那豁口的茶杯和里面的沉垢,半点没有要伸手的意思。
楚燎不知在想什么,他也不急,不动声色地环视着这破落之地。
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令尹大人也看到了,如今在下被流放至此,实在没什么好置喙的地方……”楚燎把茶杯磕在石桌上,恹恹道:“大人请回吧。”
萧济此前不算了解楚燎,早年萧瑜跟楚燎的来往倒还算繁密,那时楚燎才多大,活脱脱一个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混世魔王。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萧济不信他从魏国回来能有多大改变,那日的宫宴铁证如山,纨绔终究只是纨绔。
比起机心深沉的楚覃,萧济对白纸一样的楚燎满意得不行,只需稍加打磨……
“公子这是灰心丧气了?”他老神在在地问。
楚燎瞥他一眼,自嘲一笑:“我殿上之举本就不妥,若不是我一时得意忘形,怎会惹得王兄大怒,母后远走?沦落至此,只能说是我咎由自取,得亏王兄放我一条生路,否则……”
他不忍再说,对自己黯淡的命运充满了惆怅。
萧济毕竟在官场沉浮多年,深知人心难防,却也易测。为防节外生枝,他故作不解,“公子家事老臣不便多言,只是那越先生与公子一同离楚一同归国,虽说君臣之位不可僭越,但在老臣看来,越先生实在是个忠心的厚道人……公子莫怪老臣多嘴,身边有如此忠臣,理当物尽其用才是,公子一时负气,将人赶走了……哎。”
“此言差矣!”楚燎怒而拍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疾言厉色:“那越离分明是受楚覃指使,来我身边监视于我,若不是他与楚覃暗通曲款,我怎会……”
他像是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噌地站起身来,神色焦急地捂住额头,“令尹请回吧,那些话不过是随口胡说罢了,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我、我还有事,便不招待了。”
说完他慌不择路地拔腿要跑,被萧济一句话钉在原地。
“楚覃将你算计至此,你难道就甘心守着王陵了此残生?”
楚燎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嘴唇颤动,“你……你说什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萧济确认了他心中有气,深知此子可教,利索地扒了这身臣子服,趋前两步道:“公子,老臣也就不与你卖关子了,先王在世时常与老臣提起公子,话里话外都有将王位传于公子之意,可惜楚覃狼子野心铁血手腕,先王防不胜防,这才沦为楚覃的刀下亡魂……”
楚燎震惊地看着他,连连后退,“不,闭嘴……”
萧济心中暗唾,这软柿子好捏,但看着也来气。
他面上一派诚恳,步步紧逼滔滔不绝:“那王位本该是公子的,楚覃忌惮于你,这才胡乱给你安了个错处打发到深山老林之中,好令你无法染指他的江山……先王之言如雷贯耳,老臣尸位素餐,实在不忍我大楚落到一个弑父杀兄的恶徒手中,公子在先王与先王后的膝下教养,后来又远赴他国吃够了苦头,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回国后竟是这般下场,老臣实在……于心不忍。”
说完他当真以袖拭面,仿佛那弑父杀兄的恶徒不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若不是楚燎知晓内情,当真以为他是什么前朝遗忠。
“父王……我有愧父王的惦念。”楚燎心下毫无波澜,面上涕泗横流,与萧济泪眼相看,真真一对苦命君臣。
萧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臂,“公子莫要自责,你年纪太轻,身边又有虎狼环伺,先王在天有灵,会明白公子的难处。”
他话锋一转,总算开门见山:“老臣得先王爱重,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扶公子上位争得大业,好偿还先王的栽培之恩。”
楚燎泪眼盈盈,动情道:“萧伯父……世鸣,实在无以为报。”
“好孩子,”萧济生受了他这一声“伯父”,自觉能对他指手画脚了,“公子莫怕,老臣在朝中惨淡经营,这些年也不算颗粒无收,公子只需听老臣的苦口良言,定能脱离苦海,来日或能登临大宝,公子别忘了老臣的苦劳就行。”
楚燎破涕为笑,恭顺地扶他坐下。
“萧伯父今日之恩如同再造,来日有世鸣一分荣华,自当有伯父一分富贵。”
两人将彼此都哄得通体舒畅,萧济又叮嘱了几句,拍打着身上的蚊虫跳着脚回去了。
石桌上,倒给萧济的茶水始终没动,水面上还漂浮着几只蚊尸。
楚燎将那杯水泼掉,重新拎着鱼竿和竹篓出门去了。
回来后屠兴告诉他后山的几名守卫被掉包了,萧济果然是有备而来。
楚燎画了一份图样递给屠兴,屠兴揣入怀中摩拳擦掌,“得嘞,我这就连夜赶路交给先生。”
“不,”楚燎将碎瓷片上的墨迹晕开,“送去王宫,交给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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