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楚燎密信同时抵达王宫的,还有越国与齐燕赵的另外一桩密谋。
楚覃依越离那晚的“谏言”放宽了对越谍的阻拦,并紧随其后,探看他们的踪迹。
自吴国被楚灭国后,越国唇亡齿寒,在楚国的鲸吞蚕食下步步紧退,退到如今,终于狗急跳墙。
越王给五国之王俱递去会盟之信,魏国才得楚国相助,自然按下不表,韩王由楚王一手扶持,亦是不便表态。
如此一来,与楚国结下新仇的赵国首当其冲,说服了老燕王与隔岸观火的齐王,与越王将会盟之地定在齐国高唐,十二日后会面相谈……
楚覃落掌于案,心下斟酌着前去搅弄风云的人选。
不多时,越离领命入宫拜见。
“微臣叩见大王。”
楚覃垂眼看他,不咸不淡道:“嗯,爱卿坐下说话吧,世鸣如何了?”
越离回府后一面应付着府上的耳目,一面又着冯崛打听楚燎的病状。言及此,他的眉头不自觉拢起,语调忧愁,隐去楚燎判若两人的情况,只说他头疾发作疼痛难当,得见一次,心中实在不忍。
他谈吐言辞本就是个中高手,不动声色又替楚燎描了些母离兄散的歉意,端了十足的弱势,听得楚覃心中闷痛,殿上之景犹然在目……
“寡人过个两日便带上大巫前去为他驱魔,世鸣底子好,很快便能好起来。”
越离听了这话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连声谢道:“大王思虑周全,微臣自愧弗如,臣自请与大王前去……”
“不必,”楚覃打断他的话音,身边的内侍将帛书捧到他面前,“越王图谋不轨,寡人欲派你前去,搅乱这潭水。”
楚覃将朝上身边之人一一忖度来去,可用之人算不得稳妥,稳妥之人又无法全然托信……思来想去,竟然只有一个被他半途而废的越离。
虽然在魏国的最后两年,越离的谍报时有时无,但他的能力毋庸置疑,魏国的线报至今仍在沿用。
至于越离的忠心……能为了世鸣冒着杀头的风险与他正面对峙,可见其心确乎在“楚”。
“待世鸣养好身子,寡人会将他安入军中,为你压阵,你不必担忧。”
越离听出他的醉翁之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状似深思。
片刻后,他拱手谢罪:“禀大王,此番重任,臣不可贸领。”
楚覃没觉得自己在与他商量,疑惑地“哦”了一声,不轻不重道:“寡人直命于你,竟还有‘贸领’一说?怪哉怪哉。”
越离屈膝而跪,恳切道:“大王息怒,非臣拒命,实乃无能。此番前去非同小可,楚越之战我楚本稳操胜券,若此行不成,四国之兵围楚而来,后果不堪设想!”
“微臣虽有薄名,但在楚之威远不如列位功臣,臣无甚可重,唯恐列国唯人论心,以为大王轻敌少视。”
“再有,”他语气微妙地停顿须臾,声气稍虚:“臣在宫中人微言轻,使者在外,难免相机行事……臣心昭昭,亦挡不住流言四起,乱我军心,除了大王和公子,微臣也实在无枝可依。”
他的忧虑并非无中生有,句句在理,令独断专行的楚覃也不免犹疑起来。
任人唯贤,也要贤得八面玲珑,才能入贵人的眼。
“依你看……寡人有何人可任?”
越离默然半晌,道出了楚覃不愿深思之人:“左尹大人可任此职。”
宫中的一切尽收在他眼皮底下,毕程……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
除了自己,他还有别的枝头可依吗?
楚覃冷不丁开口:“先生可有怨我弃你于不顾?”
越离心口一跳,这句话,他以为永远都听不到了。
年少青涩时他已养出满腹心机,唯独那一点真心不敢轻弃,凝目于座上之人,偶尔也生出些许妄念。
他怨过。
“大王身居高位,不敢轻信,乃是我楚之福,臣护主不力,怎敢轻怨?”
他轻飘飘地揭过。
“好,”楚覃神色莫测地靠回椅背,抬了抬手指,“你且回去吧,出使一事,寡人自会定夺。”
越离谢恩起身。
离去前,他顿足回首,生平第二次唤了他的字。
“钟玄,时过境迁,你我都不在当年。”
“世间好物不牢,横生嫌隙非我所愿,你在我心中,依旧是大楚不二的明主。”
楚覃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褪了当年非生即死的孤绝,无形中受了命运的恩与罪,无法在彼此的眼中看清自己的轮廓。
但只要他还是君,他还愿臣,那便足够了。
楚覃身不由己地扶桌而立,喉头艰涩道:“嗯……先生慢去。”
越离抿唇一笑,走出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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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轻漾,房中明烛朗照。
冯崛猛灌一口茶水,目光始终不离棋盘,挥了挥手耍赖道:“不算不算,刚才那一子我眼花了!”
越离手腕撑在棋盘边,把玩着指间黑子无奈笑道:“你这都悔棋几次了?”
“先生就让让我嘛,”他利索地悔了棋,咬着指甲盖落子,“我只小时候学过几招,不像先生久谙棋道。”
越离追杀而去,他哀呼一声,到处寻破口。
“我的棋艺全是故友所授,少时不曾学过,”他再杀一子,在满盘皆输的哀叹里浅笑道:“他是齐人,我此番往齐,也可探看一番他的故国。”
输家收棋,冯崛捻着棋子怔然道:“往齐?先生不是拒了吗?”
越离眯起眼啜了口茶,摇头笑道:“此番出使,我非去不可。”
他笃定得仿佛那些凿凿之言并不出自他口。
“那为何又要拒绝?”
“自然是为了祸水东引。”
冯崛见他笑得恬然,啧啧有声但不再问。
他与越离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大致摸清了这人的路数,一般他笑成这样,多半是有人要遭殃了。
“可能猜到是何人?”他不问,越离反倒抽查起来。
冯崛想也不想道:“是毕程那个没眼力见的呗。”
毕程在大王“流放”楚燎的消息传出后马不停蹄地入了宫,越离看在眼里,未置一词。
他再次落子,应声道:“他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只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有他在一日,世鸣的处境便棘手一分。”
毕程不会容忍有人威胁楚覃的地位,正如他不会容忍有人想除掉楚燎。
“那要是大王真将他派去了怎么办?”
越离眼疾手快堵死他自以为隐蔽的后路,悍然收局,“大王首选于我,不过自认抓住了我的软肋,而毕程除了一颗真心,没有软肋。”
“真心最经不起推敲,大王生性多疑,不会容忍一个徒有真心之人前去应急。”
他当初因何废弃自己,今日就会因何废弃毕程。
人心易变,人却没那么轻易。
冯崛大喊着“不来了不来了”,连输五局,他还要脸呢!
他心服口服地蹲在凳上收棋,感叹道:“幸好我与先生是一边儿的。”
若不是有魏国那些风雪庇佑的时日,他未必敢在越离身边当臂膀。
“那我准备准备,差不多今明两天任命就会到了。”不下棋的冯崛还是很稳健地安排道。
越离沉吟少许,抬头看他,“石之,我有要事托付于你。”
夜月西沉,晨曦初绽。
沄和津正在井边打水互相梳头,府外便有声势浩大的车马造访。
不出越离所料,楚覃派人前来命他为国使齐,阻拦四国联盟,事关重大,即刻启程。
同时,越离的身份不再是谏朝尹,而是一跃成为与毕程平起平坐的掌风亭。
此官位乃是首创,可见荣宠,主司外交与谏政,楚覃为了给他造势,出人意料地将没落多时的越家抬了起来,连尸骨已寒的越无烽也追封为护国神义大将军……
当真是有些杀人诛心了。
越离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稍稍惊讶便再无波澜。
远在无锡的越家自然是求之不得,赋闲在家的长子重又启用,不日赶往朝中赴任。
前来传话的内侍走到越离身边,与他耳语道:“大王让先生放心出使,只要他在大楚一日,便不会让谗言污了先生的贤名。”
这就是保证不会在背后搞猜忌的意思了。
越离面上诚惶诚恐地接过使节令,稍作休整,府中只带了沄、津二人,领着早已备好的礼箱货车,即刻东往齐国而去。
消息一经传开,萧济确认了一下自己送到越离府上的开府礼足够厚重,便不再问过。
朝中各人在风声中检视可有与越离交恶之处,不曾送上薄礼的暗自捏了把汗,结果就是越离走后,府中依旧往来奔忙,清点着又一轮的礼单。
毕程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杯壁上滚水的烫意钻皮浸肉,直入心胸。
他“砰”地砸碎茶杯,“烫成这样,怎么不把本官扔进汤锅直接煮了?!”
管家连忙呼喝倒茶的仆从,给他换了杯新茶。
外面跑来看门的侍卫,将一包布袋呈给毕程:“大人,刚才有一位戴着斗笠的女子送来,说是要大人亲启。”
毕程心烦意乱地接过那粗布包裹的小布袋,挥挥手遣退了一众大气不敢出的下人。
里面是一方帛书,和一颗小而精巧的玉石。
美玉,瑜也。
萧瑜不知是瞌睡了送枕头,还是落井了扔石头,总之,她再次抛出橄榄枝。
毕程攥着那张寥寥数语的帛书,两手撑在膝头,宛如一根浮木,苦苦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他挣动嘎吱作响的骨头,起身朝外走去。
“备车,我要去见贵人。”
这个鬼排版我努力了大家……大半夜在晋江做加减法真的会崩溃TAT感谢阅读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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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使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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