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凉州,夜寒总裹着沙粒往骨缝里钻。
风卷着枯草根撞在军帐帆布上,发出“簌簌”的响,像无数只细爪在挠着帐布。
沈砚守在案前,就着一盏松脂灯翻查旧帙,灯芯燃得久了,灯油泛起一层浅褐的沫,落下几点昏黄的油星,恰好溅在“永安三年冬”的字迹上。
这是他托柳明远从军需处“漏”出来的残账,纸页边缘已被虫蛀得发脆,指尖一碰,便有细碎的纸渣往下掉,却清晰记着李达初掌粮草时的出入记录。
指尖划过“糜子两百石,拨北境守军”的墨痕,忽然触到一处异样的糙感。
他凑近灯前,鼻尖几乎碰到纸页,才看清墨迹下还压着道极淡的朱批,字迹潦草得像被人用指尖仓促抹去,只余下“未核”二字的残角。
按凉州军营规制,粮草调拨需经副将亲笔朱批,萧彻的字他见过。
上月议事时,萧彻在军报上批复“准”字,笔锋遒劲如剑,收笔时带着利落的顿点,绝不是这般软塌塌、连笔画都黏连的笔触。
“先生,粥温第三回了。”帐帘被风顶开条缝,一股寒气裹着草木香钻进来,林小满端着陶碗快步进来,碗沿飘着白汽,在冷空气中凝出细小的水珠。
“是伙房用粟麦混着干苜蓿煮的,张厨子说今年旱,苜蓿收得少,这小半锅还是特意给您留的,怕您查账到半夜饿肚子。”
沈砚接过碗,陶碗的暖意从掌心漫到心口。
粥里的粟米熬得开花,干苜蓿泡软了,嚼着有股清苦的香,混着粟麦的微甜,这是乱世里难得的实在滋味,比他刚穿越时啃的硬饼子不知好多少倍。
他瞥见少年袖口沾着细碎的草屑,指缝里还嵌着点马毛,便知是刚从马厩回来:“又去给踏雪添夜草了?”
“它今日不肯吃干料,我哄着给它加了把炒豆,才咽了两口。”
林小满蹲在案边,下巴搁在桌沿上,盯着残账上的朱批,手指轻轻点着纸页,“这字看着怪得很,歪歪扭扭的,莫不是李达自己瞎画的?”
“大概率是。”沈砚舀粥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两百石”三个字上,按当时凉州守军的口粮标准,两百石糜子够三百个士兵吃一月,绝不是小数目。
“只是两百石糜子不是小数,他敢伪造批文,定是有地方藏粮,说不定还和北燕那边有关联。”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亲兵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急促,帐帘被轻轻掀开:“沈文书,将军召您去主帐,说有粮道的急事要议。”
沈砚心里一紧,将残账仔细折好,塞进贴身处的衣襟,布料贴着温热的纸页,像揣着块烫手的炭。
他本想等查得更实些,找到藏粮的具体位置再找萧彻,此刻却容不得犹豫。
跟着亲兵穿过营区,夜色里的火把烧得通红,火焰在风里明明灭灭,映着巡营士兵的甲胄,泛着冷硬的光。
甲片碰撞的“叮当作响”,混着远处战马的嘶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快到主帐时,恰好撞见两个穿着亲兵服饰的人往暗处走。
那两人是李达的旧部,沈砚前几日查账时见过,一个左眉上有道刀疤,一个左手缺了根小指。
见了沈砚,刀疤脸的眼神骤缩,下意识往缺指那人身后躲了躲,缺指的则匆匆别过脸,脚步更快地钻进了旁边的杂物房,两人交叠的身影在火把下晃了晃,倒让沈砚多了几分警惕。
主帐内,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木味。
萧彻正站在沙盘前,手里捏着根打磨光滑的木签,弯腰指着西津渡的位置,沙盘上的西津渡用青泥捏出河道,旁边插着根小红旗,代表守军的哨卡。
见沈砚进来,他直起身,指尖还沾着点青泥,声音带着夜寒:“斥候半个时辰前传回消息,北燕的马队这几日总在西津渡徘徊,每日申时有三骑沿河西巡,速度很快,不像是寻常的游骑,倒像是在查探粮道的布防。你整理的账册里,西津渡近半年的粮草调拨记录可全?”
沈砚上前一步,从衣襟里取出残账,双手递过去:“将军,我今日翻到三年前的残账,这里有笔糜子调拨的记录,批文是伪造的。若李达当年私吞了这批军粮,说不定会从西津渡转运出去,这或许能和北燕的异动对上。”
萧彻接过残账,指尖在朱批上反复摩挲,指腹沾了点褪色的朱砂,在灯下泛着暗红。
他低头看了半晌,忽然抬眼,目光落在沈砚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你查这个,是为你父亲沈敬言?”
沈砚心口一沉,握着衣襟的手紧了紧,却没绕弯子,在萧彻面前,隐瞒反而显得刻意。
“是。父亲当年在凉州掌粮时,账目从无差错,却落得通敌的罪名,我总觉得与李达脱不了干系。只是……”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说了顾虑,“李达虽被关押,但他的旧部还在军营里,且背后有王怀安撑腰,动粮道的事恐会引他们反扑,给将军添麻烦。”
帐内静了片刻,只有松脂灯的“噼啪”声,灯芯偶尔爆个火星,落在案上的军报上。
萧彻忽然转身,走到案边,从一个紫檀木盒里取出个白瓷瓶,递到沈砚面前:“这是当归驱寒膏,用凉州本地的当归和蜜蜡熬的,治风寒头疼最管用。你这几日熬夜查账,眼底都有青影了,定是受了寒。”
他顿了顿,补充道,“瓶底刻着个‘守’字,是先父留下的物件,当年他守凉州时,也常靠这个驱寒。”
沈砚接过瓷瓶,触手微温,想来是萧彻一直放在案边捂着。
他指尖摸到瓶底的刻痕,“守”字的笔画很深,边缘被磨得光滑。
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块“正”字玉佩,玉佩上的“正”字也是这般深刻,是父亲年轻时亲手刻的。
“守”与“正”,一守疆土,一守本心,竟像是冥冥中的呼应。
他抬头时,正对上萧彻的目光,那双总带着锐利的眼,此刻竟藏着几分柔和,像融了点灯油的暖意。
“凉州的粮道,不能让北燕断了。你父亲的冤屈,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账你接着查,秦峰已安排人盯着李达的旧部,有动静会第一时间报给你,放心。”
走出主帐时,风更烈了些,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口的暖意。
沈砚摸了摸衣襟里的残账,又看了看手里的瓷瓶,忽然明白,在这乱世里,所谓的“并肩”。
从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有人愿意陪你查一本满是灰尘的旧账,护你避开暗处的冷箭,哪怕前路藏着旧部的反扑、北境的狼烟。
他没察觉,不远处的杂物房里,白日撞见的那两个亲兵正扒着门缝,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刀疤脸攥着块刻着“李”字的青铜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咬牙低声道:“沈砚这小子要是查出西津渡的粮,咱们不仅没活路,连家人都得被王大人处置!今晚就给他帐里的灯油加‘眠香’,让他睡死过去,绝不能让他再查下去!”
缺指的亲兵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的药粉呈浅灰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从药铺买的‘眠香’,少量就能让人睡上一天一夜,神不知鬼不觉。”
沈砚沿着原路回帐,路过流民营地时,听见一阵细碎的嬉笑声。
他脚步顿了顿,掀开帐帘一角望去,几个流民孩子围着林小满编的麦秆小马。
最小的那个孩子扎着两个羊角辫,举着小马蹦蹦跳跳,声音清亮:“等沈先生种出萝卜,咱们就有脆萝卜吃啦!再也不用像上个月那样,啃树皮填肚子啦!”
旁边的孩子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说着“还要种麦子”“要给萧将军送个大馒头”,夜色里,孩子们的笑声像撒了把碎星星,格外透亮。
沈砚轻轻关了帐帘,指尖还残留着帐布的凉意。
他走回案前,林小满已趴在桌案上睡熟,头歪在胳膊上,手里还攥着张记着粮数的草纸,笔尖的墨汁没干,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痕。
沈砚小心地抽走草纸,将人轻轻扶到床上,盖好薄被。
再坐回案前时,松脂灯的光似乎亮了些,他展开残账,用指尖在“西津渡”三个字旁轻轻画了个圈。
这本旧账,不仅要洗清父亲的冤屈,还要护住帐外那些期待的眼神,护住凉州这一点点、在乱世里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生机。
是不是感觉画风突变,因为冤案已经查清咯!
但因为是乱世,所以我有一个宏大的梦想,那就是涿鹿天下[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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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残帙藏疑窦,寒帐递温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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