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什么时候的事？”
苏雨浓眉头紧蹙，冷声道：“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苏老大摇摇头，看着桌上那盏跳动闪烁的煤油灯，一时陷入深深的沉默。
“爸，过会儿我就和你一起上山，我这个当事人可以证明他没有耍流氓。”苏雨浓看着愁容满面的苏老大说道。
“没用的，我今天就找革委主任解释过了，他说没听过这种救人方法，而且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了，莫工程师刷流氓的证据确凿。”苏老大叹气，眼里愤怒中夹杂着无奈。
听到这儿，姜秀娥也急了，刷地站起来，忿忿道：“这般正事不干的龟孙！”
抱怨一通，她看向丈夫，目光恳切：“当家的，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不管了？那可是把咱闺女救回来的恩人！”
苏雨浓看着这一世的父母，内心有些动容，他们其实可以不掺和进这团麻烦中，却因那份善良不愿置之不理。
“妈，别急。”
她先安抚姜秀娥，然后问苏老大，“爸，如果我帮莫工证明‘人工呼吸法’确实存在，这是一种救人法，他还会被批丨斗吗？”
“这……应该行。”苏老大不确定地说，随后双眼发亮，“雨浓，你有啥好办法？”
“我得先去一趟知青点找人。”苏雨浓说着，拿上手电筒准备出门。
姜秀娥不放心道：“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让你大哥陪你去。”
*
此时，月上中天，苏家的灯早熄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母鸡“咕咕”声，像梦语一样。
月光下，苏雨浓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跟在苏国贤身后，院门都没打开，直接翻墙出去了。
那木门年代久远，平日里又疏于养护，承轴阻力极大，一推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白天还不算明显，夜晚农村静得能听到走路的脚步声。
别说，这晚上的村庄除了不远不近的零星狗吠声，那是相当安静，苏雨浓没开手电筒，就着月辉努力辨认脚下的路。
那些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看起来影影绰绰，像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黑，苏雨浓没敢细看，心里发毛。
“你要去知青点找谁？”走在前面的苏国贤回过头，把手递给她，问道。
苏雨浓犹豫几秒就牵住便宜大哥粗糙的手掌，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总算不那么紧张了，便回：“去找张大夫，她是赤脚医生，对呼吸救人法应该有了解，莫工的事不得不去麻烦她。”
苏国贤高大的身影微顿，换了一个方向走。
“大哥，这不是去知青点的路，你走错了。”苏雨浓提醒他。
“没错，云……”苏国贤声音戛然而止，须臾才重新响起：“张大夫从知青点搬出来好几年了，她在大队卫生室住，方便临时夜诊。”
“哦，张大夫人挺好的，我从医院回来这段时间，她都来家里给我复诊两次了，也没收钱。”苏雨浓点点头，小声说。
去的卫生室的路上，她把要找张大夫的原因简短解释了一下。
卫生室在村口临河的一块平地上，背靠一个长满高大竹子的土坡，坡下孤零零坐落着三间泥瓦房，离大队不远不近。
月光幽幽，隔很远就能听到河水叮叮咚咚流动的声音，苏雨浓打开手电筒，走下土坡。
每间房都有门，苏雨浓犹豫该敲哪一扇门时，苏国贤跨步上前，敲响左边第一间屋的门。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在深夜里十分清晰，可屋里静悄悄，像没人一样。
“是不是出诊去了？”苏雨浓小声问。
苏国贤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上前轻轻喊：“张云芳，我是苏国贤，找你有事。”
“是你！”
苏国贤话刚落下，刚才苏雨浓敲半天没动静的门，“刷”一下打开了，屋里的人披着一件外套，探出半个身子。
“你好，张大夫。”苏雨浓首先打招呼。
张云芳愣了一下，声音很温柔，问他们：“是来看病的吗？哪里不舒服？”
“不，我们不是来看病。”苏雨浓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快速讲清楚来意，“想请张大夫去林场帮个忙……”
张云芳已经点上油灯了，听苏雨浓说明来意，她看了一眼兄妹二人，笑着说：“没事，你们等我一下，收拾收拾就走。”
“嗳，谢谢云芳姐！”
请人的事情进展顺利，苏雨浓心中高兴，喊人都从“张大夫”变成更亲昵些的“云芳姐”了。
“谢啥？学雷锋做好事，助人为乐嘛。”张云芳眼睛聚着笑意，比先前寡言的样子，多了几分人气和活泛的感觉。
张云芳动作麻利，丝毫没有大半夜被吵醒的不渝，似乎习以为常，她转身准备落锁走人。
苏雨浓突然道：“云芳姐，你有《赤脚医生手册》吗？或者什么关于人工呼吸法的宣传画之类。”
“有，还真有，你们等着，我去带上。”张云芳停下回想，进屋翻找片刻，就带着东西出来了，“走吧。”
山里的夏夜一点也不闷热，甚至凉丝丝的，唯一不好的就是蚊虫多，三人往村口走的间隙，苏雨浓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已经蚊子被叮起几个大包。
“给，涂点，会舒服很多。”张云芳轻笑了一下，递给她一盒小小的清凉油。
“云芳姐，你还随身携带清凉油啊？你真是我的大救星！”苏雨浓语气夸张，把郝云芳逗笑了。
“我们当赤脚医生的，要经常上门问诊，药箱里自然就得多带齐全些。”
苏国贤自己走在前面，两个女生在后面说着话，苏雨浓觉得今晚她同张云芳说的话，比之前几次见面加起来还多。
之前她对张云芳这个人印象就是寡言不爱笑，脸上似乎总挂着些心事，今晚聊起来却发现不然。
果然，不能仅凭第一印象判定一个人的性格脾气。
卫生室就在村口，三人走出十来分钟，就到出村的一条岔口处，那里立着“桃花生产大队”的石碑。
此时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有一个猩红的火星子忽明忽灭，正是苏老大抽着烟等他们。
四人汇合，走入左边的羊肠小道，这条路通往林场。
起先两边还是农田，走着走着便进入了漆黑的林子，苏老大拿着手电筒在前面开路，苏国贤提着气死风灯在后面走。
夜枭“咕咕”声时不时传来，显得有些渗人。
前后两座人形“盾牌”，让苏雨浓安心不少，张云芳似察觉到她紧张，主动牵她手一起走。
路两旁的林子很密集高大，苏雨浓抬头只能看到路两旁的树冠把天空挤得只剩一条两三米的缝隙。
如水的月光零星投下，暗暗猜测着这行人大半夜不在家睡觉，赶夜路要去哪儿呢？
山路本就难走，更别说夜晚了。
原本白天只需走一个多小时的路，他们硬是走了三个小时才到林场。
苏雨浓的体力显然吃不消这种强度的爬山，前半程累得头昏眼花，大口大口喘气，后半程被她爹苏老大强行背在背上走的。
“爸，辛苦了。”
到达林场后，苏雨浓已经缓过来不少，小脸仍有些苍白，坐在休息室里，她看着满头大汗“咕咚咕咚”灌下三大杠茶水的苏老大，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你才几两重啊？背你跟背羽毛一样。”苏老大揉揉她的头，问她：“饿没？一会儿食堂开了，爸给你带吃的，你先喝点水。”
苏雨浓点点头，不断地打哈欠，两只好看的丹凤眼沁出些许生理性的泪花。
苏老大看在眼里，心疼也没办法，他住的可不是单人宿舍，林场的家属招待所，现在没人，进不去。
苏国贤同样一夜没睡，但精神头还不错，他倒一杯水递给张云芳，默默坐在角落里，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天上的月亮逐渐变淡，一朵厚厚的云遮住月光，不仅没有退散的意思，反而越聚越多。
今天的朝阳没有照常升起，天色乌黑黯淡，且逐渐起风，四周的树林发出”唰唰唰“的声音，呜呜声透过门缝传进休息室。
空气中还有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儿。
“要下大雨了。”张云芳看着外面的天色喃喃道。
苏雨浓吃着苏老大从食堂带来的肉包子，或许是受天气的影响，心情有些凝重。
据她所知，这个年代“耍流氓”的罪名，轻则批评通报丢工作，重则很可能坐牢，甚至吃枪子儿。
这个罪名的量刑很玄学，简直就是薛定谔的猫。
她不忍想象那个风清月朗的青年，脖子上挂一个“耍流氓”的木牌，头上挂一个“坏份子”的高帽，跪在地上被人批丨斗……
明明是做好事救了人的，怎么会这样？
举报，会是谁？
苏雨浓脑海中，不由地浮现起一张普信脸，会是他吗？
还有那所谓的调查暗访也很儿戏，不来问她这个当事人，也不问当时在场的赤脚大夫张云芳，然后就判定耍流氓了？
这一切都透着不对劲，处处都经不起推敲。
很难让人不怀疑，那位姓莫的工程师是不是被人针对了，想到这儿，她看看外面没人，小声问苏老大：“爸，莫工在林场是不是……有人排挤针对他？”
苏老大凝重的神情一愣，奇怪地瞧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猜的，您说说呗。”来不及解释，苏雨浓撒娇。
“莫工……”
苏老大示意儿子守着门口，犹豫半晌才和女儿说：“这事吧，我也是听人说的，他家庭出身不好。”
“什么叫出身不好？”苏雨浓纳闷，她见他气质卓然，显然不可能出生在一个不好的家庭。
“就是……他爸，以前抗战英雄，听说是啥参谋长，前几年被当权派抓去隔离审查了。
他那份档案里的毕业分配品德评语上写着：出生反动家庭，是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这种人掌握了知识，只会以知识向党要挟，复辟啥资本主义之类。
因为这份评语，他被划为十个内控对象之一，明明成绩优异第一名，别人都分到首都沪市，就他，分到咱们这种犄角旮旯来了。”
苏老大的语气似有不平之意，苏雨浓追问：“什么叫内控对象？”
“内控对象？意思就是全市最坏的十个知识青年中的一个！打进单位，就被革委会的人重点‘关照’。他当时刚分配到咱林场，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神乎其神地用木头盖起一座能承载匀木头的大货车的桥梁！”苏老大语气佩服又赞叹。
“没想到，他居然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份子呢？真搞不懂大城市的那些人。”苏老大是一个本命的汉子，忍不住小声地抱怨一句。
苏雨浓久久无言，越发肯定他是被人针对了，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人摘出来。
“吃好了吧？走，革委会的应该也上班了，我们去跟他们讲清楚，赶紧放人，都关一天了。”苏老大着急道。
“爸，等等！”
苏雨浓叫住人，“爸，你别着急，现在去把事情讲清楚，难道那些人就不会针对莫工了吗？莫工这罪名就莫名其妙白受了吗？”
“就要开群众批丨斗大会了，能不着急嘛！”苏老大焦虑道。
“爸，你听我说。”苏雨浓很冷静地跟他分析，“让他们开，等人来奇了，我们再解释清楚，让所有人都看看那般是怎么冤枉好人的，当众揭穿他们，才能让他们以后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苏老大从兜里摸出烟点上，但没有抽，他神情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摁熄烟头。
“行，闺女，你是文化人，你说咋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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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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