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浓给苏老大一句“闺女你是文化人”，整脸红了。
她咳了咳，言归正传：“等爸的工友们到齐，我们就上去当众说清楚，还莫工一个清白。”
当众打脸，才会让那帮借着革命的由头，行驶自己私欲的人，丧失公信力，不敢随意为所欲为，以权谋私。
“行！”苏老大下定决心，以拳击掌。
张云芳旁听半晌，有点不敢相信，苏老大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竟真听他十几岁女儿的话。
她心里觉得有点好笑的同时，对苏老大这么个糙老爷们能尊重知识分子，内心感到些许欣慰。
文化运动以来，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一降再降，都被打成臭老九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老大全然信任自家学历最高的小女儿，既体现他家没有重男轻女的现象，又表现出对文化人的尊重。
张云芳感慨：实在难得。
此时，天光比刚才亮些许，但乌云没有退去，反倒越积越多，铆足劲儿要酝酿一场大雨，给地上的庄稼山林降下甘露。
林场的广播响起，播放的歌曲东方红很快被掐断，里头传来人试话筒的声音：“喂？喂！喂喂喂！”
这个声音出现的同时，苏老大脸色就沉下去了，他看向屋里几人，“是林场革委会的朱主任。”
苏雨浓停下吃包子的动作，提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倾听外面那道粗噶的破锣嗓。
“特大通知，特大通知！”
听到这四个字，林场的工人们精神为之一紧，神情也凝重起来，不管在做什么的工人，都停下来听广播。
“我们林场混进了坏分子……莫泊如犯有严重错误，以救人之名行耍流氓之实，革命的队伍要保持绝对的纯洁！”朱主任雄赳赳气昂昂扯着破锣嗓，滔滔不绝地罗列出一堆听起来很唬人的罪名。
而后语气一顿，语气严肃：“现在，我们革委会决定对莫泊如进行群众批评教育大会，以期改造他那些腐朽邪恶的思想，让他丢掉那些私心杂念，投入建设新山区斗争，把青春献给祖国和人民！”
听到这儿，苏雨浓脸都冷了，这群王八蛋人事不干，给人编造罪名倒是一套一套的。
“请各位工友同志吃过早点后，速来工人大礼堂集合，无故不参与者视为革命的决心不够纯洁！”朱主任最后的话，显得格外森冷。
话筒“啪嗒”一声，广播里再也没有声音，那些宿舍前洗漱和食堂排队打饭的工人却沸腾起来了。
“呸，日他个狗娘养的！”
“可不是嘛，莫工人话少，但干活认真，没有年轻人的浮躁，才来咱们林场没抱怨过苦和累，倒是闷声就解决了木柴运输的问题！这样的人还要被教育？！”
“要不是莫工，桥梁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建好，上山的路又难走，大货车只能停在半山腰，木柴还得用滚轮运过去装车，别提多费劲费时了！人家莫工一来，用最简单，最省钱，最省力的办法指挥大伙建桥，咱们省了多大力啊？”
人群激愤，也有声音不一样，说：“你们不知道那莫工他爹是剥削阶级？而且他档案上都说他这个思想有问题，必须接受劳动人民的教育，不就是开会批评一下么？吃点苦，有啥？对他来说，也许是好事！”
这时候，苏雨浓几人跟着苏老大也过来了，正好听到这番话。
“大哥，这好事给你，你要不要啊？”她笑眯眯地问。
一群阳刚的大男人里，甫一出现一个小姑娘，人们都静了静，好奇的目光都聚过来了。
“小姑娘不会说话就少说话！”那人被问住本就恼怒，再看说话的人居然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语气很不客气。
“王矮瓜，睁开你那双狗眼，看清楚跟谁的闺女说话。”苏老大虎目一瞪，铁塔一样站到女儿前面，气势很是吓人。
那叫王矮瓜的人，满脸大胡子，个子矮小瘦弱，只比未成年的苏雨浓高几公分。
此时，被苏老大看着，他整个人无形地委顿下去，嘴唇翕合半晌，没说话。
倒是他旁边的中年人，笑得一团和气：“大水冲了龙王庙，苏工不要跟矮瓜那家伙计较，咱们还是别耽误时间，去大礼堂看看吧。”
他这么一提醒，众人面面相觑，一边打着圆场，一边往大礼堂去了。
路上，工人们三五成群，目光时不时打量苏老大和苏雨浓这对父女，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那是苏工的儿子吧？倒挺像他的，年纪轻轻，长得人高马大，再过几年不就是活脱脱第二个苏工么？”
“儿子像老子，天经地义！我倒觉得那闺女才叫出人意料咯。”
“怎么说？”
“你看苏工五大三粗，那体格，全林场找不出有他壮的，你再看看他那闺女，小身板风一吹就会跑吧？白白嫩嫩的，像你苏工那种糙老爷们儿生出的娃儿？”
“嘿，还真是！”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苏工的媳妇儿年轻时，可是十里八村一枝花！”
工人们的话题越聊越歪，直到走进大礼堂，之前轻松的氛围才为之一凝。
苏雨浓也进去了，在苏老大的带领下，他们一行四人来到最前排等待。
这大礼堂像一个小电影院，最前方是一个高出观众席一米多的台子，台子约四十多个平方大小。
观众席没有椅子，众人全部站立。
台上靠墙摆放了一排桌椅，桌上摆放着两个热水瓶，五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中间有一个黑色话筒。
墙上还挂着一条长长的红色横幅，横幅上加粗白字——改造坏份子，教育臭流氓！
苏雨浓看得血压升高，来到这个世界，她第一次这么情绪波动剧烈，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眼前的巨大横幅！
这种愤怒，不仅仅是因为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睁开看见他，他救了自己。也不仅仅因为公社那次，被李春山纠缠时，他及时出手相帮。
而且，这种荒唐的事，磨灭人性的事，在文化运动即将结束的前一年，就像黎明前的黑暗，群魔乱舞。
在黎明到来前，有多少人倒在了黑暗里？
苏雨浓不能去想，她紧紧抿着唇，盯着左侧出口那道被人五花大绑，头戴高帽的身影。
心里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这时，几个衣冠楚楚，穿着橄榄绿军装的人走出来，然后依次落座，面相台下众人。
“他就是朱主任。”苏老大指指中间那个肥头大耳，头发困难户的中年男人，对两个儿女说道。
“人到齐了吧？我们再等五分钟，一会儿各小组组长点名查人，谁要缺席给我报上来。”朱主任笑眯眯地说，然后笑容一收，冷声道：“对于这种思想有问题的队伍坏份子，林场的禁闭室值得你。”
台下的众人立刻安静，都敢怒不敢言。
此后五分钟，礼堂外再无人进来，朱主任旁边的年轻小伙，冲着左侧挥手，一个眉眼冷淡矜持的青年被人推搡出来，恶声恶气道：“跪下！”
苏雨浓不知为什么，眼睛蓦然一红。
不为其他，之前风光月霁的青年，此刻脖子上竟挂着一个写有红色大字“坏份子”的木牌，头上还戴着一顶特意制作的高帽子，上面写“流氓莫泊如”……
他的神情淡淡，眼中似毫无情绪，白色衬衫皱巴巴的有几条黑色污渍，下巴处一圈淡淡的青色胡茬，嘴唇干燥起皮。
“叫你跪下接受群众批评教育！”押莫泊如出来的年轻男人，见他如青松站立，抬脚就要冲小腿脆弱的胫骨踹去。
“等等！”
随着一道清亮少女音，莫泊如抬眸看去，眼中有些浅浅的诧异，似乎认出面前果敢的少女。
“你是谁？！”
朱主任还没开口，那个要踢人的小伙不耐烦地质问，待看清来人，他眼神轻蔑：“哪来的黄毛丫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还是回家洗衣做饭带弟妹去吧！”
台下有几个人附和着大笑，但苏雨浓没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恼羞成怒，而是面容平静地盯着那人。
直到他从哈哈大笑不止变成干笑、尬笑，最终维持不下去，再次变得恼怒后，她开口了：“我就是你们今天要批评教育，说他借救人的举行实行耍流氓，莫工所救的人。”
“你们说，既然要批评教育他，我这个事件中被救的当事人，能不能，有没有资格上来为自己，为这件事说几句话？”苏雨浓一字一句地面朝台下，目光扫过众人。
台下寂静片刻，有人高声喊出：“当然能！”
随后，便是如潮水般的支持声，工人举起手不断大喊出：“能！能！能！”
坐在台上的朱主任脸色不自然，用手拍了拍话筒，故作大方：“行，我们革委会也不会乱冤枉人，那就请这位小同志上前来讲讲，大家也都听听。”
这货，装上了。
苏雨浓冷眼看着朱主任，脸上却扬起甜甜的笑，“您真是黑白分明的好人。”
“哪里哪里？小同志你讲吧。”朱主任笑得和蔼，越发认定眼前单薄好看的小姑娘说不出个子丑演卯来。
“张大夫，还请上台来。”苏雨浓在这种公开场合，反而用比较正式的称呼称张云芳，“张大夫，还麻烦你替那位莫工和朱主任，以及台下各位叔叔哥哥们科普一下，什么叫‘人工呼吸法’。”
莫泊如始终一滩死水般的眼眸中，终于起了波澜，他定定看着那位自信且侃侃而谈的少女。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破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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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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