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
站在人群中的苏老大看着自家闺女侃侃而谈,明明瘦瘦小小的一只,面对那么多人的注视,面对连身边这群汉子们都惧怕的朱主任,她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紧张,甚至还能争取大伙的支持……
苏老大作为父亲,他心里欣慰骄傲极了!
这种骄傲之情毫不掩饰地浮现在脸上,身边有关系好的工友悄悄用肩膀碰他,伸出大拇指,小声道:“小丫头气势有你风范!”
苏老大心里得意,却也没说什么,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台上,做好随时冲上去武力支援闺女的准备。
台上。
莫泊如垂下长长的睫毛,幽深的黑眸恢复一片死寂,自从父亲出事后,这种事发生多少次了?
朋友、同学、老师、亲人……
曾经熟悉的所有人都变了一个样,陌生得叫人害怕,他们只恨不得能离莫家远远的,不认识他更好。
怎么会正大光明出手相帮?没落井下石都算好的。
即便有曾经被莫家帮过的人,因为怕被连累,也只是私下悄悄进行,明面上还是和他们泾渭分明。
莫泊如只觉得眼前的女孩,或许只是在做白用功,这些人有多无耻狡猾,他太清楚了。
这时候,张云芳从医疗箱里掏出一册彩色宣传画,一本巴掌大的红色封面《赤脚医生手册》,一本《赤脚医生杂志》。
她拿出这些后,向台下众人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张云芳,是1968年12月第一批插队到桃花生产大队的老知青了,成为一名赤脚医生,为人民服务已有四年。”
苏雨浓教张云芳的这番开场介绍,使得对她陌生无感的工人们一下子亲切起来,台下笑道:“张大夫,你说,我们都听着呢!”
面对这么多陌生成年男性的注视,张云芳心里还是有些怯场的,这下听到他们的话,总算不紧张了。
她先大声地把人工呼吸法的原理,向大伙简明扼要地讲明白,之后拿出那册宣传画,给众人展示:“这是我1971年在县医院参加赤脚医生培训时,医院发给我们的学员的,这宣传画是人民卫生出版社发行的。”
苏雨浓便接过宣传画,走下台递给好奇地工人们传阅,“叔叔伯伯哥哥们,大家都看看哈,不要损坏哦,张大夫会难过的~”
众人听到,善意地笑起来,传阅时果然动作小心许多。
“你们看,这连环画还真是在嘴对嘴,手按压胸口!”
“是是是,没错了。”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救人方法啊?看来莫工真是冤枉。”
“要我说,莫工不愧是中专毕业的高材生,这种赤脚医生才懂的救人方法,他居然也会。”
苏雨浓见众人传阅的已经差不多,从她爹手里接过宣传画,示意张云芳可以开始第二个讲解了。
“大家看,这本红色小书就是《赤脚医生手册》,我们赤脚医生给乡亲们治疗疫病,就是参照它。这书的背后右下角写着省培训‘赤脚医生’办公室和省医科大学革命委员会共同编写,省新华书店1969年9月第一次印刷出版发行。”
听到张云芳念出这一串高大上的名称,众人已没有任何怀疑了。
连以朱主任为首的几人都神情凝重起来,毕竟跟革命委员会,他们的隶属部门沾边,搬出这些大山来,谁敢反驳?
这一回,苏雨浓接过手册,照着张云芳翻好的页数念:“手册第444页,第九章‘意外伤害及中毒的急救’,其中(二)人工呼吸法……”
她把具体的操作过程一五一十念出来,然后语气一转,看向台上的朱主任等人,神情十分严肃:“人工呼吸法的注意事项说:每个急救者,必须怀着对阶级兄弟姐妹的深厚感情,遵照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导,要耐心、长时间(必要时两人交换进行)第做人工呼吸,直到病人出现正常呼吸,苏醒为止。”「注1」
朱主任被苏雨浓盯着念出这大段话,大夏天的额头都开始冒冷汗,不禁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红色手绢,不断地擦汗。
主席那段语录,就像一把尚方宝剑,悬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朱主任后背发凉,心里暗骂不已,面上还要带笑,作出认真聆听教诲的虚心模样。
接下来,依旧是众人传阅,一番议论后再传回来。
苏雨浓把手册交给张云芳,张云芳默契地举起手里的杂志,“这是人民卫生出版1973年发行的《赤脚医生杂志》合订本,第三期143页上也有人工呼吸法知识介绍和普及。”
工人们虽然看不懂上面写什么,但有部分识字的工人给众人念,还配有图片解说,很容易看出是呼吸法讲解。
这次,苏雨浓把宣传册、手册、杂志依次摊开放在朱主任面前,“主任,请过目。”
朱主任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他完全不感兴趣,压根不想翻看,又迫于工人殷殷期待的眼神,硬着头皮看了。
而且,他还不识字。
“那个,那个小杨啊,你来看看,你们几个都看看。”朱主任快速扫几眼,就推给识字的属下看去了。
此刻,台上台下都很安静,只有翻书的声音。
“怎样?”朱主任余光瞥台下一眼,凑过去问属下。
“是真的……”那个叫小杨的年轻人脸色尴尬心虚,不太敢看朱主任难看的脸色。
“你就是这么暗访调查的?”朱主任咬牙切齿,气得头顶没剩几根的头发都颤抖了。
几人交头接耳,一阵交流后又都看向朱主任。
“朱主任,请问核实清楚了吗?”苏雨浓笑着问道。
“啊,这个嘛……”朱主任表面很镇定,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又看了看苏雨浓,眼珠子一顿乱转,突然笑了,“小同志啊,你如何确定当时莫泊如当时不是借机耍流氓?毕竟,那个时候你不是昏迷了吗?”
下一刻,朱主任的笑容又僵了。
眼前的少女没如他想象中那样慌乱,人家挺胸抬头,眼神清亮有神:“人虽然昏迷了,但思维模模糊糊有点感知,朱主任若是认真看过人工呼吸法的介绍,就该知道做心肺复苏要费多大劲儿?以至于需要两个人接力进行,何况当时光天化日之下,心得多大,脑子得多蠢,才能旁若无人地耍流氓,还把人耍醒了?”
听到这儿,台下的工人又笑了,这小姑娘真幽默!
“下水救人本就是体力活,再进行心肺复苏这种贼费劲的技术活儿,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呢?您当什么人都是我爹苏金福那种胳膊肘子比人腿还粗的壮士啊?”苏雨浓笑吟吟地调侃自家亲爹。
苏老大在台下听得直乐,还配合地向众人展示两条肌肉膨起的粗壮胳膊,脸上的表情好不得意。
莫泊如重新抬眸,眼里不知何时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这小姑娘真是人不可貌相。
“再说,如果把国家都支持的人工呼吸急救法称之为‘耍流氓’,那以后谁还敢对需要急救的病人抢救?如果莫工当时能预料到今天这种场面,不知那时的他是否后悔救人?医生给病人看病多少有肢体接触,是不是也算耍流氓?您无法证明莫工是否耍流氓,但我能证明莫工救回一条人命!”
苏雨浓语气严肃,眼神带刀,指着头戴高帽子的莫泊如,“如果莫工不是怀着对阶级兄弟姐妹的深厚感情,我爹可能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你们革委会不仅不能批评教育他,反倒应该嘉奖他学雷锋做好事,全林场通报,号召工人同志们都来学习这种榜样!”
莫泊如定定看着这个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少女,那些阴冷灰败的情绪就像阳光下的新雪,融化了。
“好!小姑娘好样的!”台下忽然想起海洋般的欢呼,热烈的鼓掌声经久不息。
苏雨浓愣了一瞬,脸红红的抿着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为她鼓掌的众人,心头热乎乎的。
“这……”朱主任脸色已然铁青,抬手向下虚压,“行了,我知道了,放人!”
站在莫泊如身旁的小伙还在犹豫,苏雨浓已经径直走过来,亲自为青年松绑。
然后踮着脚想摘掉那顶高帽子,没够着,她摸摸鼻子,打算放弃这个行为。
没想到,青年却微微低下头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可以了。
苏雨浓脸烧得厉害,伸手去摘,竟然还是没够着,不得不再次踮脚才将将够着。
她暗暗嘀咕,这人也太高了。
那小伙看朱主任都不阻止,只好神色郁郁地退到一边,在小杨的示意下,几人准备走了。
反正没有要给莫泊如道歉的意思,苏雨浓看见了,本想叫住人,在众人面前逼迫他们给予一定补偿和道歉。
但想想,莫泊如还得在这里工作,逼急了,这帮人指不定记恨上他,时常给穿小鞋,那才是害他处境更难。
不过没关系,写举报信,谁不会?
“小同志,你是姑娘家,虽然莫泊如是为救人,但有损你名声也是真的。”朱主任快离开前,突然转过来说道。
然后又对莫泊如说:“要彻底打消你耍流氓的嫌疑,就像个男人一样对人家小姑娘负责,定亲结婚也就不算耍流氓了,对吧?”
“不然,我还得把这事报上去,污人家小姑娘名声,不想负责那就是耍流氓。”
朱主任看着莫泊如沉下去的脸,觉得自己拿捏住对方了,毕竟曾经是参谋长儿子,哪会想娶一个村姑?
这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只要他拒绝,朱主任立刻上报县一级革委会,这件事稍微操作一下,罪名一定一个准。
朱主任恶意满满地等着青年恼羞成怒地拒绝。
然而……
“好啊,如果莫工不嫌弃我初中学历低的话,可以先定亲。”少女洪亮清脆的声音响起,台下起哄声四起。
苏老大呆住,苏国贤也呆住了。
张云芳眼神奇异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真是让人惊叹的勇气和胆大!
“初中学历哪低了?我们大队都没几个初中生,更别说这么好看的初中生,谁不想娶哦……”有人酸溜溜地说。
“这朱主任啥目的啊?我一时有点搞不懂了,他不是总看人家莫工不顺眼,各种挑刺么?怎么还给人找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儿啊?”有人揣测朱主任目的不纯,又觉得这很矛盾。
朱主任脸色阴沉得滴水,他不阴不阳地笑道:“行啊,定亲的时候,我必定到场。”
丢下这句话,朱主任手一甩,领着他的爪牙走了。
留下大礼堂起哄声一片。
「注1」:1969年10月陕西西安《赤脚医生手册》编写,本端摘自第九章“意外伤害及中毒的急救”中(一)急救技术之人工呼吸法(第445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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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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