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后,沈修竹发了一场高烧,连续几晚烧得不省人事。
他的意识一直浮沉在梦境与现实间,不知今夕何夕。
灵魂的全然回归使他高烧不止,浑身似拔钉般泛疼。可相比较灼烫的疼痛而言,让他更加难以承受的,是那些零落的记忆碎片……
十七岁,除夕夜烟火绚烂,他与段成衡大吵一架后,冲出了家门。
大街上寂寥无人,他无神地飘荡着,如同孤独无依的游魂。
他在墓地外站了一会儿,没进去。他想让风给林女士送去身为儿子的一份思念与祝福,但却不想让林女士看到他现在这幅模样。
毕竟今天是除夕,还是让林女士开心点吧。
凭心而论,段王八对他还是挺不错的,至少在物质方面尤为大方,他考上C城附中后,段王八就送了附近的一套学区房给他。
平日里,他为了躲一躲面对那个家的不自在,往往就住在这儿。
可现在,他站在窗外,望着黑漆漆空荡荡的房子,莫名地觉得没意思极了。
夜越来越深,他有些冷。手揣进兜里的时候,他摸到了一颗糖,是前两天温微笙给他的,那家伙总喜欢带些糖放在身边,鬼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糖酸酸甜甜,挺好吃的。他低垂着眸,冷冷地想,那家伙也总算干了件好事,无意中的。
记忆又碎又乱,模模糊糊中,他就看到了开门的温微笙。
一会儿之后,轰鸣的钟声就响起了。灿烂烟火绽放着,那句“新年快乐”落于心间,酸酸甜甜,像那颗糖一样……
之后的许多记忆与梦境,他都看不真切了,梦境深处,他只感到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清明起来。一天夜里,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呼吸还滚烫着。
也不知是不是烧了太久的缘故,视线还有点模糊,看不大清。
他张望着偏了偏头,忽然注意到身旁的一团白影。
他眼神呆呆地盯着那团白影,脑海里慢慢地浮出个问号:那是谁?
身旁的白影似有所感,转过头,起身问道:“醒了?喝水吗?”
沈修竹胡乱地点点头,被喂完水后又迷迷糊糊地躺下了。
沉沉睡去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那好像是温微笙。
哦,原来又是温微笙啊……
后来,他时不时又醒了几次,跟诈尸似的。
每每醒来,他总能看到那团白影。有时,他的意识还不太清醒,恍恍惚惚的,像是一个梦。
“嗯?”低沉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所以,你怀疑这是梦的解决方案就是掐我的脸?”
沈修竹默默躺回床上,拉上被子继续装死。
竹子不知道,竹子还在发烧,竹子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低低的笑声响起,沈修竹感受到对方的俯身靠近,便紧紧闭上双眼,一动不动,轻微的呼吸落在脖颈间,有微微的凉意:“……先放你一马,小、竹、子。”
沈修竹身体僵了僵,身旁的人浅笑了一下,接着又为他掖了掖被子,温和道:“好好睡吧,我在这。”
奇怪地,听了这话,沈修竹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他沉沉地睡去,呼吸平稳,一觉到天明。
**
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沈修竹坐在白色床单上,一口一口吃着温微笙刚买的甜粥,十分惬意。
其实沈大少爷最初是怎么也不肯吃甜粥的,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吃甜粥呢?
所以,沈·男子汉大丈夫·修竹拒不吃甜的。他伸手拿过温微笙买的另一碗小米粥,说:“我吃这个。”
温微笙看着手里拿着小米粥,眼睛却巴巴望着小甜粥的少年,没忍住偏头笑了笑。
他拨开少年一点都不坚定的手,换了甜粥:“好了,烧了太久吃东西可能会很苦,今天我可没带糖,所以还是吃甜粥吧。”
少年嘴硬道:“没带就没带,我又不爱吃糖。”
温微笙好笑着说:“行,是我爱吃,所以总是带着,你看这样行不?”
“本来就是……”少年嘟囔道。
“好了,莫大夫刚刚叫我,说要和我再说一下你病后康复的一些注意事项,我先过去了。”温微笙收起玩笑心思,交代正事。
“好,你叫老头等等,待会儿我也过去看看他。”
莫老头,原名莫云舒,是他母亲林女士曾经的家庭医生,算是看着林女士长大的长辈了。
莫老头与林女士感情甚笃,当年林女士卧病在床,他急得团团转,几夜之间白发都生出了不少。而林女士又是个没心肺的,经常调侃他说“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爷爷了。”
莫云舒每每好气又好笑地敲下林女士的额头:“得了祖宗,我看你是我爷爷。”可就算莫老头把林女士当祖宗供着,为她操碎了心,却还是没能留住林女士……
而林女士走的那天,莫老头哭得稀里哗啦的。
沈修竹出神地想着,突然,他额头一疼,一个熟悉的爆栗打断了回忆。
他连忙捂住脑门,有些惊喜:“莫老头,你怎么过来啦?”
莫老头没理,毫不留情地又给了沈修竹一个爆栗。
沈修竹“嘶”的一声,不满地冲“施暴者”喊道:“莫老头,你干吗啊?”
“我干吗?当然是揍你了。”莫老头没好气道,“还过来看看我,你说说你哪次来看我不是躺在病床上的哈?”
莫老头越想越气:“你知道你这次有多危险吗?连续高烧五天!你给我老实交代,晚上睡觉是不是又没盖被子,空调是不是又开得极低?”
“才没有!”沈修竹涨红了脸,嘴硬道。
沈大少爷脸皮薄,尤其在亲近的人面前更是兜不住。
莫老头照顾了他十几年,跟亲爷爷也没两样,一眼就看破了这小破娃娃的嘴硬,一个巴掌又呼到少年的脑门上,揭穿道:“撒谎。”
沈修竹揉揉脑袋,理亏地囔囔着:“我知道是我不对,但你每次都当面揭穿,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你还有理啦?”莫老头吹胡子瞪眼。
“没理没理,是小的错,下次小的一定注意。”沈修竹抱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行了行了,臭小子,装乖这招对我没用。”莫云舒拂了拂手,显然对眼前这个糟心玩意儿没法。
他转向更为靠谱的温微笙,忙嘱托了几句,然后又急急忙忙地看望其他病人去了。
沈修竹看着充实忙碌的莫老头,勾了勾唇角。
其实自林女士过世后,莫老头难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候,年幼的他总能看到莫老头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好在沈修竹天生乖巧嘴甜,每每都能将老头哄好。
那时候,莫老头总是摸着奶团的小竹子,和老伴姜婆婆感叹道:“这孩子和林闺女一样,讨人疼得很呐。”
再后来,就是沈修竹十岁的时候,老头的儿子开了自家的私人医院。为了帮衬着儿子,老头也开始慢慢忙碌起来。
在这里,老头活力四射的,看得出来还挺开心的。
真好,沈修竹心道。
“走吗?”温微笙揉了一把明显在走神的少年。
闻言,沈修竹抬头望着白衣青年,手指微微弯了弯。
温微笙静静地看着他,温和地重复了一遍:“走吗,沈修竹?”
沈修竹指尖轻颤,他松开收拢的五指,然后扬起个潇洒帅气的笑:“当然!”
**
车厢内,沈大少爷坐在副驾驶位上,颇有些兴致地望着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而看着看着,他内心又浮起微微的怅惘与失落。
随后,他便收起目光,转向温微笙,有一搭没一搭地骚扰着身旁的青年:“我真烧了五天?”
“准确来说是六天。”
“周阿姨告诉你的?”
“嗯,你烧的太厉害了。”
“你没告诉段王八吧?”
“……那是你爹。”
“啧!我知道啊,但我们家里人都爱叫他这个。哦,当然还有另一个名——段龟龟,但这名儿还没段王八叫得顺口呢。”
“……”
“快说快说,有没有告诉段王八?”沈修竹侧起身子,戳了戳温微笙。
温微笙瞥了瞥捣乱的少年,答道:“没有。”
闻言,沈修竹松了口气:“那就好。”
温微笙问:“怕他担心?”
顿时,沈修竹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搓了搓手臂,瞪大了眼睛质问着温微笙:“你确定你没在膈应我?”
他又撇了撇嘴,颇有些老秋气横:“我活了十几年了,每次生病,段王八不是在忙就是在忙的路上,等他回过神,我病早全好了。”
顿了顿:“所以,用不着他担心。我只是,有些受不住雪姨罢了……”
温微笙一愣,他忽然回想起,有一次过节,小小的少年被那位万分热情的母亲拢在怀里脸蛋通红、手足无措的模样,便轻轻地笑了声,问道:“你不是挺喜欢她的么?”
沈修竹静了片刻,半晌没说话。他难得一次没傲娇地否认:“是挺喜欢的。只不过,她和林女士太像了。”
性情相像,爱好相像,甚至连一些待人处世的方式都相像。他记得年少时,在雪姨身边,他总是无法遏制地去想念林女士。
他又看向窗外,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说,段王八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世界去了,雪姨那么好,他咋就那么走运呢?”
沈修竹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也不在意。
正在他打算继续瞎哔哔时,温凉的声音传来:“那你呢?”
沈修竹一愣,怔住了:“什么?”
温微笙开着车,长睫下飞驰而过的车辆和人群在墨色眼眸流转着,冰冷而清晰:“上辈子,你怎么样了?”
沈修竹心里一紧,忙打哈哈道:“哈哈,那肯定是成了C城第一大帅比啊,而且吃香的喝辣的……”
“不过我说温微笙,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怎么还当真了哈哈……”
“是么?”温微笙轻声低喃着。
然后他低低笑了起来。车速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风呼啸而过,窗微微颤动。
沈修竹瞳孔微缩,他还没来得及拽紧安全带,紧接着便是车身一个左转弯漂移,让他一头撞在青年身上。
“艹”沈修竹疼得在心里暗骂一声,咬咬牙冲温微笙喊:“温微笙你大爷的,发什么疯?”
话音未落,刹车一踩,他整个人又向前撞去。
沈修竹紧闭着双眼,心里不停地骂着温微笙这个挨千刀的,刚出院又要把老子弄进医院。
千钧一发之际,温微笙迅速打到空挡,拉起手刹,然后一把拉住沈修竹,摁在了车椅上,掐住他的下巴。
车稳稳地停在了一处空旷的停车场,但沈修竹被这一通操作弄得生疼,正想发火,却在对上那双墨色瞳眸时怔住了。
那双暗极了的眸子,如同深渊一般,透不进一丝光亮。忽然间,他产生了一种想去触碰那双眼睛的冲动。
“竹子,”他听见青年平静地问道,“你现在还记得多少呢?”
如轰鸣响起,雷光闪过,沈修竹猛地抬起头望向温微笙,震惊的眼睛里透着隐隐的紧张。
温微笙静了片刻,然后轻笑出声,他修长的手转而抚上少年的脸颊,呼吸声轻吐着:“高烧了一场,想起来了不少吧。”
感受到少年的僵硬,温微笙微垂着眼帘,内心划过冰凉的轻问——
为什么不听话呢?
青年声音轻若飞雪:“沈修竹,你当真过得好么?”
……
7月末,正是三伏盛夏,闷热得很。可这一刻,沈修竹如临数九寒冬,冻得他呼吸都在轻颤。
停车场位置较偏,车辆人行不算多,在繁华热闹的城市里显得安静极了,车内,空气寂静无声。
温微笙窥到少年轻掐着的微颤的指尖,脸色微沉。
他从不是个愚笨迟钝的人,从初踏社会至今,见过的人无不道他温和内敛、聪颖自律。于他而言,从父母过世的那一刻起,控制自身情绪就已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在他所有的记忆中,如此这般失控还是第一次,厚厚冰层下海水翻涌,眨眼间,一道极浅的裂缝清晰而明显。
墨色瞳眸里,是那些回忆中所有如噩梦般苦难的时光。
青年缓缓闭上了眼,淡淡开口:“所以,猜出来了么?”
被摁在车椅上的沈修竹紧抿着唇,他没想到温微笙会直接挑开这层纱,而相应的,他其实也并不明白温微笙为什么会生气。
但他硬着头皮,握住了温微笙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小声道:“我错了,笙哥……”
温微笙睁开眼怔住,他看到少年罕见的服软,神色晦暗不明。
沈修竹见温微笙没动静,内心一阵慌乱,又叫了声:“哥!”
青年静默了一瞬,微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松开了沈修竹。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从兜里拿出两颗糖递了过去。
……
看到糖的瞬间,紧张的、慌乱的情绪尽散去。一股暖流在身体内回流,沈修竹眉眼弯了弯。
这个人还是这样,平日里无论对待什么人,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可真正想对人好的时候,就愈发手足无措,笨拙地只会用糖哄人,越是在意的人,就越是如此。
而沈大少爷向来是懂得得寸进尺的,他扬了扬手中的糖,半戏谑半调侃道:“哥,今天不是没带糖么?”
温微笙看着少年那明晃晃的恃宠而骄,手上动作一顿,然后一把夺过糖,塞进兜里,颇为“温和”地笑了笑:“哦,我忘了。”
沈修竹:“……”
淦!收回刚刚的话,这就是个白皮黑芝麻馅儿,黑透了!!
“温、微、笙!!”沈大少爷不干了,伸手就要抢糖,“还我的糖。”
嘚——有事哥,没事温微笙。
温微笙抓住沈修竹扑腾的两只爪子,挑了挑眉:“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到了我手上的就是我的。”沈大少爷颇为无赖地道,然后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了糖。
他三下两下剥开糖纸,把糖往嘴里一塞,冲温微笙扬了扬眉。
旁侧驾驶位上,青年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目光温和了几分,然后朝着沈修竹家开去。
笔尖滞留纸页之时,忽忆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句词,想来倒是与竹子此刻心境有几许相似之处。对于竹子来说,过往已经太过久远,久远到仿佛自己似乎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但却贪恋至今。
笔者想,若是从空间上可称异乡之客,那么从时间角度是否也可自称为“客”呢?(一点小联想)【鞠躬】
诗句大意是——只有迷梦中忘掉自身是羁旅之客,才能享受片时的喜欢。
*
——出自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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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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