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屋内只有火焰吞噬柴火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和季白拉破风箱一般的粗喘。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长,那人打破诡异的沉默,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
朱依依说:“我没想好,你如果想,还是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吧。”
“也好,道友见笑了。”话音未落,一道冷光自他袖中乍现,他身形微动——
狂风呼啸着掀飞厚重破烂的毡帘,暴雪灌入,在那人身后聚成九头雪白的怒龙,昂首时掀翻了小破茅屋的屋顶,齐齐扑向朱依依身后。
季白大喊“当心!”扑面而来的雪霰已横冲直撞着覆了他满身,爪子胡乱擦了脸再去看,雪龙的利齿距离叶初的脖子不过毫厘,季白甚至能看到雪龙脖颈绷起的、起伏的筋。
而朱依依并不在那里。
季白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想起“布包”还和叶初躺在一起。瞬间,仿佛是福灵心至,床上的小不点开始放声大哭。
九头雪龙僵在原地,宛若冰雕。
“怎么还有个凡人的孩子?”那人脱口而出,就见朱依依挽着弓,箭尖还带着暗色的火焰,对准了他的眉心。
“再往前一步,我就松手。”朱依依紧盯着对方冷冷地说。任凭雪落肩头。
他的手很稳,瞄得也很准。
“你这样护着他的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人——一个被天界嘲讽了万年,死得不明不白的糊涂神仙,大家在背地里都叫他'没壳仙君',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角落里的季白脸色又是一变,他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还能被人拿出来说,更担心朱依依听了心神激荡,毕竟任谁在这幻境中待久了,都有可能会出差池。
“这位北海的‘没壳仙君’原本默默无名,说是默默无名,其实就是先天不足,其母生产前被一条野龙惊了魂,因此产下他时,他的壳就是破损的,换成你们人界的说法,也就是残废。按理说,这样的废物在天界,是绝无可能有出头之日的。可偏偏就是他,成了烛帝征战四方的大杀器,三界初定后,帝君赐其名‘玄武’。”
看着朱依依平淡的神色,那人继续说:“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这位风头一时无两的玄武大人,最后落得‘没壳仙君’这样一个名声吗?”
“别人怎么笑是他们的事,”朱依依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说,“比起没壳,我觉得还是没脸更没面儿些。”
“愚蠢!当年,若不是因为榻上那人装病,玄武便不会留下他的龟壳,孤身一人前往险地,最后被人暗算,死无葬身之地。”
“本来死了也没什么好葬的,”朱依依说。
“无药可救。”
呲目欲裂的龙首绕开“布包”,狠狠咬向叶初咽喉,季白向旁侧一滚,抱起“布包”,顺势推了叶初一把,堪堪避开锋利的牙口,朱依依搭弓,松手手刹那三箭并排射出,正死死将三头雪龙的头钉在床板上,一时间炸得粉碎,漫天皆是雪粉纷纷扬扬,所有人都迷了眼,朱依依向着那一抹青绿扑身过去,长臂一揽,将仍在沉睡的叶初捞进怀里,紧扣住腰。
叶初的头搭在他肩窝,很凉,但比雪要暖。
叶初原来这样轻,朱依依有些出神地想。若是就这样死了也不错,他可以不当自己是个替身,叶初也还是装聋作哑——他也没醒过。
雪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下,朱依依起身,提剑格挡时只觉飞星似有千斤重,他抱着叶初,两人像是没有重量的落叶一齐被撞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一片瓦房里。
落下前,朱依依以自己的后背为垫,砸断了本就破烂不堪的房梁,乱七八糟的茅草、枯朽的木料覆了一身。
这里原本就落满了雪,朱依依撑起身子,一阵头晕目眩,旋即便吐出一大口鲜血,溅在雪地上,分外刺眼。
他不得不又躺了下去,腿可能已经断了,或者更严重些,断的是后背的骨头。
这下真成残废了。
修行了几年,还是个半吊子,朱依依自嘲地想,此刻,他格外想不明白玄武为什么那么执着做一个凡人。
凡人如蝼蚁,随便一捏就能死得无声无息,蜉蝣一般活了几十载,什么都还没活明白就下了幽冥。即使他还算拼命,可在神的力量面前,依旧是蚍蜉撼树。
周围如此寂静。
朱依依耳朵贴在雪地,手脚冰凉,却还是紧紧搂着叶初,指尖触到叶初外袍,那是一种柔软又粗糙的质地,远不像眼睛里看到的那样光滑。
这么多年给他做的那些衣服也是一样,质地粗糙却又轻薄,摸起来像是远古时期野兽的皮毛。
除了雪落下的簌簌声,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
虽是绝境,却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朱依依想。但在那之前——
朱依依艰难地抬起头,取下了脖子上的黑色挂坠,塞进了叶初的掌心,又将他五指捏紧,力气之大,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狠劲。
“把你的龙麟拿好了,”朱依依咬着牙,剧痛不断地从腿部和后腰传来,他说,“物归原主,别再乱送东西了。”
雪龙巨大的阴影罩在了朱依依身上。朱依依耳廓贴地,身下虚虚压着那张陪伴他多年的弓。
嘎吱——
就是现在!朱依依抓住弓中,调动全身的力气跃起。
“不用你来。”
一只手横伸过来,覆住了朱依依握住弓柄的手。另一手的手心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没有乱送。”他盯着朱依依的眼睛。
叶初在醒来前最后一刻,忽然如醍醐灌顶,想明白了朱依依的那句“你来的路上,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那盏灯?”
以朱依依什么事都要咬牙硬撑的性格,能问出这句话,实属不易,可惜他当时没有明白。
他家这位,是世界上最最别扭又最会演戏的人。他或许要想很多遍才能弄明白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好在他终于想明白了,好在没有很迟。
纸扇引着厚重的积雪迅速腾空,像是雪浪平地而起,在对峙双方之间升起一堵绵延百里的巨型雪墙,巨大的轰鸣声中,朱依依听见叶初说:“从来就没有别人,朱依依,我喜欢的人是朱依依,不是别人,不是那盏灯。从来都是你。”
雪墙仍在不断地增高,其上落下无数细碎的雪霰,落在叶初的专注的琥珀色眼睛里,揉成细碎的星光。
朱依依心里堵着的那处被这些话撞得七零八落,又撞见叶初那双太过动人的桃花眼,他生怕自己又被这人眼里潋滟的,总是一副用情至深的样子迷惑,挣扎着想说些什么,但“可”字还没说出口,又听叶初说:“我不晓得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那些龙鳞里的记忆,倘若不是因为你是朱依依,那它们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准确地说,我自龟壳中睁开眼那一刹那,我就爱上你了。”
朱依依头皮发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如果能这样被骗一辈子,也值了。
叶初不再多言,单臂将朱依依抱进怀里,问:“手还行吗?抱紧我的脖子。”
“好!”
纸扇飞回到二人身边,雪墙那边一直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终于像是要抵挡不住向后崩裂,撕裂滚落的碎雪与可怖的裂缝中间,骤然伸出巨大的龙首。
时隔千年,初妄剑终于再一次出鞘。整个幻境剧烈晃动起来,朱依依感觉世界颠倒,其实是叶初飞了起来,初妄自上而下贯穿了雪龙的头。
不是一头,而是同时贯穿了三头雪龙。
随着一声沉重的“咚”声,龙头重重地砸在了雪地,四分五裂。
“想跑?怕是晚了。”叶初语中含冰。
再转眼间,那蒙面人已被折扇抵住咽喉,压在雪地无法动弹。
“你在模仿烛鼓,可惜只是照猫画虎,没有一点烛鼓的本事。”叶初将朱依依轻轻放下,走至蒙面人身前,俯身道,“应龙。”
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蒙面人盯着叶初,笑声在空旷的雪地里回荡,掩饰不住的讥讽。
“应龙?你说我是应龙?”
“我若是应龙,现在曝尸在这九幽雪地里的,就是你叶初。”
有种完结不了的预感(顶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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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九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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