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人踏雪跑来，是季白。只见他单手将布包夹在腋下，从方才因为打斗才形成的一座雪山下费力钻出。不知是出于什么顾虑，他依旧穿着那身妖皮，跑几步就开始喘着粗气。
“叶初，你可算是醒了，”季白说，“刚刚幻境大震，我埋在雪里时，差点以为这上古迷阵梦貘乡这次真的能被你们打破了！朱依依呢？”他一探头，就看见朱依依脸色苍白地倚着一堆雪，看起来昏迷了许久了。
“凡人的身体可真脆啊。”季白说，“想当年，玄武的名号在三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谁能料到……”他嘟囔着抓起朱依依的一只胳膊，只觉得那胳膊软绵绵的，又探了探他的识海。
瞬间，季白原本还舒展着的眉头忽然就挤成了一团。
“朱依依他现在不太好，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出去。”
叶初闻言，神色紧张起来，他如季白方才一样，试图将神识探入朱依依的识海，这才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
朱依依识海不知何时全然封闭了，旁人的灵力探进不去，也就无从知晓他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就是短短一刻钟……
“依依，听话，是我，”叶初低声说，他攥着朱依依的掌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想要撞破朱依依识海外围的屏障。
“叶初，停下，”季白按住叶初的手说，“朱依依识海封闭，相当于现在就是凡人之躯，识海之力不在他体内循环……过刚易折，你这样强行破开，与直接将他的躯体撕开无异。”
“可方才明明还不是这样……”
叶初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名为“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很少有觉得什么事是会让他痛的，可但凡牵扯上朱依依，就很难有道理可讲。
“应该是这个幻境刺激了他识海中的某个部分。”季白说，“我们刚见面时，不对，应该是在九幽的钟声响起后，朱依依已经和往常不太一样了。我猜你当时也发现了。”
叶初：“……是，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样。”
朱依依识海暴走的场面，他上一次跟着春山进去时，就已经见识过了。可上次朱依依的识海并不像现在这样封闭，他的神识尚可以化龙将他带出，如今春山不在，识海外围又无隙可乘……
“九幽”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
季白侧对着叶初，看着大雪落在叶初的银发之上。他想起自己刚飞升当上神仙的时候，对叶初——也就是当时的水神——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他不怎么出现在众神面前，也不关心任何事物，常年累月都是一张死脸。而到了后来逐渐摸索到了所谓的“真相”时，更是对叶初恨之入骨，叶初在他心里变成了一把刀，是飞鸟尽良弓藏，是咎由自取。
漫长的岁月中，季白为他设想过无数张坚实而恶毒的面具，但那里面从来就没有一张是“人”的样子。
可是现在……季白飞快地瞥了叶初一眼。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叶初的眼眶红了，季白不敢再看，就听见叶初说：
“还有什么办法？”
季白犹豫了一下说：“倘若朱依依的识海不像现在这样，我或许还有办法，可……目前能做的就是尽快出去，找到许宣平。你们之前进过梦貘乡，应该知道他接引人的身份，幻境破后，他会前来指路，届时再想法子。”
他又看了眼地上身负重伤的蒙面人说：“他不是应龙，这次阵法开启不在我们的计划内，或许牵扯了一些不相干的人进来。但我们需要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朱依依这个脆皮身子到底能不能撑到……”
“他会的。”叶初打断季白的话，“无论用什么法子，就算是撕了这梦貘乡，我都会让他活着。”
季白不再说话，他上前一步蹲下身，伸出手想要揭开蒙面人脸上的面罩，却在看见对方满是血丝的双眼时呆住了。
“你是……”
雪地上的那人蓦地抓住了季白的手腕，摇了摇头。
此时，叶初已将朱依依打横抱起，他手掌贴在朱依依受损的脊骨上，试图缓慢修复他看起来已经不堪一击的身体。
朱依依的脸色愈发差，睫毛微微颤动，有细小的雪落在上面。
叶初不忍再看，想到让朱依依变成的罪魁祸首就在身后，反身直接扼住了蒙面人的喉咙，下了狠手：“我不管你是谁，应龙或是烛鼓，对于这个幻境你知道多少，现在最好一次性说完。”
他伸手去拉蒙面人的面罩，却听见季白略显尖厉的声音响起：
“叶初！等一等！他……”
与此同时，一股带着浓厚杀气的剑意直奔叶初的后心而来。
.
自从灯台倾翻入海后，朱依依的识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剧烈的波动了。
不远处，有声音模模糊糊地落进他的耳朵里，听不清楚，他干脆不去理会，因为此时有一种与心跳同频的震动，正在将他的识海与这里的冥海相连。
一个时辰前，在小屋中，季白问他在冥海边发现了什么的时候，他还没有来得及说。
他能想象如果当他说出口，季白会露出怎样困惑的表情。
“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家了。”
直到靠近那片海之前，他都认为自己是个彻底的流浪者，一个鸠占鹊巢的怪物。
即使这具身体从未抵达过真正的冥海之滨，可在这可以以假乱真的幻境，朱依依还是感受到了某种始于天性的召唤——在那片巨大的看不到边的黑色城墙上行走时，不止一次，他本能地想要扑下去，扑进那片在世人眼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黑色海水。
识海深处涌现出巨大叹息声，引诱、鼓励着他往那片黑暗中游去。
身体上的伤痛不值一提，他现在根本感觉不到，朱依依能感觉到只要跟随着那种频率，他真的能找到冥海，像是婴儿重新回到了子宫，然后他便可以永远地、舒适地睡过去。
“睡……睡……”
黑潮轻柔地卷起波涛，逐渐淹没了朱依依的身体，先是四肢，然后是胸口，耳朵，脸颊，最后是眼睛。
可是叶初怎么办。
“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回去。”海深处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说。
“那怎么行！再说了，回去，回到哪里？”朱依依本能地反驳，同时睁开了眼。
回哪里去？
他猛然想起他和叶初还有一个家，就在问政山深处，那里还有大片大片的梨花树，他在下面藏了一坛名叫梨花白的酒——那坛酒他做得不好，万一叶初哪天一个人回去了，挖出了那坛酒，发现不好喝怎么办。
不能让叶初一个人回去。
“我不能走。”朱依依说。
冥海深处那个声音陡然弱了下去，与此同时袭来的，还有身体各处传来的颇有实感的剧烈疼痛，而识海的海浪猛地抬高，随后重重地朝朱依依拍下。
朱依依不得不紧闭双眼和口鼻，却依旧痛苦地呛了数口意念中莫须有的冥海水，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拍来的水墙快要将他压扁了，窒息感令他剧烈地咳嗽，意识飘忽之间，他想着干脆就这样死了算了，这样活着有什么劲。
可模模糊糊的隔着水墙，他听见了叶初的声音。
“依依，听话，是我。”
“醒醒！”
浸满水的脑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劈开了一丝缝隙，他认命地想：“原来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除了叶初。原来光是听见他的声音……”
朱依依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好冷。
他猛然睁开双眼，望见头顶上原本应该又一次朝他拍下来的巨大浪潮，愣住了。
一条银白色的细线从海潮底部迅速蔓延向上，如银蛇游走间忽然裂开无数的分身，直接将海浪定在了半空，成了一面厚厚的黑色冰墙。
朱依依直接坐起了身子。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低沉的撞击声出现在墙的那一面。
快跑！
脑中的声音和身体一起行动了，没有任何犹豫，朱依依猛地站起身往后跑去，在他身后，海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结冰朝他追来，而那座黑色巨墙在巨大的撞击下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倾坍。
时间间隔太久有点忘记剧情了，复健一下，希望本周能正文完结。今天完整一章可以写完发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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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九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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